胡乱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越过朱漆剥落的正殿门廊拐进转角，口袋里震动的手机终于被接起。
“林禹泽，马老板刚跟我说你工作态度不行啊？”
“咱们林大艺术家是又沉浸自己的艺术，忽视甲方要求的内容了呢？还是又跟人家掰扯审美去了？”
“咱不是说好了，只对接，不发表个人意见吗？”
电话那头嘴里嗔着笑意，一句一个重音，抑扬顿挫地听得林禹泽也憋不住笑，回他一句一样的阴阳怪气：“那咱们小员工，赚多少钱干多少活，哪有陈老板这么称职哦？”
“别扯，说正经的，怎么个事？马老板之前还点名要找你呢？不是还夸你的作品说把人拍的好看，肯定能把他们家产品拍的很高大上什么什么的，这么快就网恋见面失败啦？”
陈知这人说话一套一套的，林禹泽跟他说事一般都只听前半句，后半句各种调侃什么的一概忽视，但是这会儿正在气头上，也难得句句有回应。
“是啊，人家嫌弃我技术不行，见面都不肯来见呢。”
说着正好走到了偏殿的门前，门关着，好在暴雨只淋湿了靠外的那一排木质长椅，林禹泽顺手拿纸擦了两下里边靠墙的位置，放了背包坐下。
他重新拿纸开始擦相机包上没有渗透的水珠，几缕打湿的额发被随手梳到脑后，又顺着动作悄然垂在脸侧。
“行行行，说点能播的，你小子跟谁学的一天天，当初在大学宿舍我对你初印象可不长这样，多好一帅哥啊，被工作嚯嚯成这副样子了，啧啧啧。”
陈知了然，他这是被甲方放鸽子了，正生气呢，得哄哄。
“让你不和大家一起来玩水，活该！”
“陈知，演都不演了，直接骂是吧？”
林禹泽确实也后悔，明明是来团建的，结果他直接就是一个社恐发作，拒绝和大家一起漂流玩水，然后选择去对接生意，这大热天的穿个正装白衬衫，贴身得都不好行动，还作死地生闷气来爬山，结果又遇上个突然的大暴雨，一天全倒霉完了。
“但是这大暴雨的，你们也不方便玩水了吧？还是都回酒店待着吧，不安全。”林禹泽四处看了也没找到垃圾桶，把纸巾叠了几下塞进了背包侧袋，歪头夹住手机，双手开始跟相机包的拉链斗智斗勇。
“回了，早回了，正躺屋里看电影呢，哈嗷——”陈知打了个深长的哈切，听得人犯困，“你呢，这么大雨，被放鸽子也没回酒店，哪里潇洒去了？”
“我拍《情深深雨濛濛》呢——”
一个用力，终于把拉链拉开到了合适的位置，林禹泽一手接住马上要滑落的手机调整位置，一手取出相机。
“我说陈老板，咱工作室的相机包是不是可以都检查一下换换呢？我怀疑上次小徐把相机摔了的事，八成是这个拉链的锅，该省省该花花吧。”
“知道了知道了，回去就换。”陈知敷衍地应和两句，毕竟比起相机拉链，他更想听林禹泽的淋雨笑话。
“拍到哪一幕了，找到你的依萍了吗？哈哈哈哈哈，诶你别说，还真别说，我想起来了个事。”
林禹泽听他这动静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多半又是哪个阿姨想给他介绍对象的事。
“我们那天不是给应家拍产品来着嘛，给他们看了我们工作室的大合照，然后我不是以为那一个两个小姑娘都会一眼看到你的嘛，直接就给他们指了，我说，诶，这是我们工作室的门面，大帅哥——”
哦，猜错了，没事。
手机早就被林禹泽放在了座椅上，他向来不在意陈知怎么称呼他、怎么跟人介绍他，而且陈知早期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就习惯了管别人叫“帅哥”“美女”“小哥哥”“小姐姐”，估计也是很难改。
林禹泽没怎么仔细听陈知接下去的娓娓道来，开了镜头盖在对焦眼前屋檐上成串的雨水，细密的雨丝织成了厚实的雨幕，除了屋檐暗暗的红木色，整个镜头里都是白茫茫的。
“结果你猜怎么着，诶~人家根本没咋听，就逮着小黄小徐他们问呢，说这个姐姐真漂亮~那个姐姐好可爱~哎哟给我整得愣住了，咋地孩子们现在都不喜欢帅哥了？安？喂？你说话啊？”
陈知的声音已经逐渐消失在了林禹泽的耳畔，此刻镜头里的风景掩盖住了他四周所有的声音。
厚实的白色雨幕中闯入一抹重色，恰好落在画面的中心，摆动的衣衫在雨水的压迫下幅度极小，却绽放着倔强的生命力，只那一瞬，林禹泽感觉自己忘记了怎么呼吸，贴在快门上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不受控制地快速落下。
画面中的身影逐渐靠近，林禹泽依旧沉浸其中，不曾注意到雨水落地的声音和奔跑时积水飞溅的声音同时响彻他的身旁。
镜头像是有肌肉记忆般跟随着人物移动，恰好移动到了合适的位置，画面中依旧是完美的构图，不过快门上的食指和林禹泽的视线早已离开相机本身。
雨水打湿的一绺绺黑发肆意顺着一个方向粘在白皙的脖颈上，还有没来得及逃离的水珠顺着发梢极速滑落，又恰好落在锁骨上，随着呼吸起起伏伏，水珠与附近的一颗棕色小痣交相呼应，整个画面像极了强风刮过树林留下的痕迹。
“拍照要收费——”
突然的声音钻进耳朵，四周的动静也彻底破除了他的沉浸，林禹泽回过神来了，赶紧放下手里举着的相机，“抱歉——”
还不等他再多说出几个字，眼前的女生就弯腰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林禹泽也看到了刚才视角遮挡时没有看见的手机。
她在打电话，那刚才这句话，到底是对他说的，还是对手机那头说的？
林禹泽无措地站在原地，暗自懊悔，完蛋了。
女生似乎是在跟甲方打电话，双手挽在身前，一脸严肃，随手撩了一下粘在颈间的头发，瞥了一眼身旁的座椅，卸下背后的包放在座椅上，拿出电脑打开文档就是一顿输出。
林禹泽本以为她会来找他算账，他都已经做好了怎么赔礼的打算了，可这画面着实是出乎意料。
再次见她撩了一把头发，林禹泽退回自己的位置，从包里拿出一包没有开封的纸巾递过去。
“王祁安，你答应了要帮我把关的！怎么能这么点小事都不帮我呢？安安~好安安~为了月月的幸福，你自己说的——”
手机那头故意捏着嗓子说话的男声着实整得王祁安有些无语，她刚准备反驳，身侧突然伸过来一只手臂，王祁安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向后收紧了一下，但半蹲着的姿势她没法立马后退，于是抬头去看，是刚才就站在一边的男人。
不过王祁安的眼镜片上挂满了水珠，从刚才跑过来躲雨的时候，就没看清他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干嘛，应该也就是一个游客吧，她这样猜想。
男人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安静地伸着手，王祁安的视线终于落到了他的手掌，里头小小的一包纸巾在他手里显得更加袖珍，怪可爱的。
但他这突然的举动，倒是让她这一天加班的怨气也没那么重了，至少算是意外遇上一个好人。
“你头发在滴水。”见王祁安一直没接，男人又补充了一句。
然而巨大的雨声直接盖住了他的声音，王祁安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这手离得近，看得很清楚，脉络清晰骨节分明，好看！
她伸手接过纸巾的同时就顺着胳膊向上看，抬头的瞬间还有一滴水趁机顺着镜片滑到她脸上，鼻息之间又给镜片蒙上一层雾气。
她依旧在朦胧的镜片里看不清人脸，但毋庸置疑男人的气质很好，有种很浓的书卷气，尤其是那双含情的眼眸和英气的眉峰之间刚柔并济的矛盾感，模糊之中也能感受到眼神的炽热。
可这都不及他的耳朵更引人注意，或许他面上不显，但他通红的耳朵早就出卖了他，那抹红色藏在鬓角的黑发中，与他身后的红木栏杆不分上下，在一片模糊中格外显眼。
王祁安忽然觉得呼吸这件事并不像原先那样畅快了，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耳边净是庙宇屋檐下水珠不断坠地的声响，而这声响在这一刻也“嗡”地一声慢了下来。算不上陌生的暖意自耳根毫无征兆地爬上她的额头，与此刻身上的冰凉形成异常明显的对比。
一切都像是被按了慢速播放，连她发梢雨水的滑落轨迹都清晰得吓人，一路划过脖颈的皮肤，留下一串让人发颤的痒意。
四目相对时，这地方像是燃了过分旺的香火，热得人发汗，他倒是没躲开视线，但王祁安躲了。
“谢谢。”
王祁安赶紧拿过纸巾，低头摘了下眼镜，又开始擦拭脸上头发上的雨水，她的舌尖下意识地抵着上颚，仿佛这样就能把那股莫名上涌的慌乱给压回去。
她没敢继续看他，猛地将注意力扎回还在通话中的手机上。
她怕一种名为氛围感的东西，给那人塑造了太多虚幻的美好假象。
“喂？王祁安？你谢谁呢？旁边有人啊？”电话那头的声音适时打破沉寂。
王祁安赶紧接上他的话茬，“昂，躲雨呢，你别管，别扯开话题，摄影师的事你自己解决。”
“姐妹，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哥没求过你，你——”
“姜行远，你求我的事海了去了，要我给你数数？”王祁安不给他发癫的机会，直接打断他，“你找个正经的摄影公司或者工作室，到时候拍的是要做你们婚礼VCR的，你给我把态度放端正一点，不然我不可能答应月月嫁给你的，再有钱都不行。”
“好吧好吧——”姜行远终于熄了火，不再折腾，“那我写的方案呢？这一整个流程绝对能让月月感动到哭的好吧！”
“你自己哭去吧！”王祁安按着触控板的手指都快搓冒烟了，也没找到一个合理的求婚方案，“你是要跟月月求婚，不是要拉她一起殉情！你搞点阳间的方案行不行啊大哥？”
“噗——”
王祁安听到了不远处男人没憋住的笑声，悄悄瞥一眼，男人正拿着一本纸质书在看，这年头还看纸质书的人真的好难得遇到，不愧是刚才能让她在那么模糊的情况下还品出来书卷气的人。
“当——”
突然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后，便是“嗡嗡”不觉的深沉余韵，逐渐以建筑中心为原点向四周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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