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津州火车站喧嚣的人潮裹挟着浓烈的年味。夏晚拖着行李箱，围巾掩住半张脸，跟在活力四射的林薇身后，艰难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穿行。
“G1701！晚晚快点！检票口在这儿！”林薇的声音穿透嘈杂，回头招呼。
“来了！”夏晚应着，加快脚步。
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震动了一下。她腾出手掏出来。
江屿的信息。
「登机了。落地联系。新年快乐，夏晚。」后面缀着一个小小的、系统自带的烟花表情。
简短的文字，是他一贯的风格，那个小小的烟花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暖意。夏晚嘴角在围巾下弯起，指尖轻快回复：
「一路平安。新年快乐，江屿。」也回敬一枚小小的烟花。
没有过多的黏腻，刚刚确认关系的情愫，如同初雪般轻盈纯净，在拥挤的归途洪流中，悄然传递着彼此心照不宣的暖意。
“哟~跟谁发信息呢？笑得像偷吃了蜜！”林薇凑近，贼兮兮地挑眉。
“没谁！”夏晚迅速收起手机，把围巾拉高，遮住微热的脸颊，“快走，车要开了！”
高铁飞驰，将灰蒙蒙的津州平原甩在身后，窗外渐渐被薄雪覆盖的田野取代。车厢内暖意融融。夏晚和林薇分享着零食，低声聊着天。
“你说江总这会儿是闭目养神，还是看枯燥的报表？”林薇嚼着薯片，含糊地问。
“大概陪他父母吧。”夏晚看着窗外飞逝的雪景，玻璃映出她带笑的侧脸。
“啧啧，跨国过年，够潇洒。”林薇感叹，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你真不打算跟周姨透点风？我妈电话里都恨不得给我列相亲名单了！”
夏晚的笑容淡了些，轻轻摇头：“刚开始，还没定数。等……稳定些再说。”母亲期盼又略带焦虑的眼神，那些关于“年纪”、“条件”的唠叨犹在耳边。她和江屿之间，有甜蜜的当下，也有需要时间沉淀的过往与差距。这份初生的关系，她只想小心翼翼地呵护，不愿过早地暴露在家庭审视的目光下，更不想让母亲空悬了希望又失望。
列车抵达晋城，暮色已深。小城年味扑面而来：红灯笼在细雪中晕开暖光，商铺门口崭新的春联鲜亮，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的硝烟香和油炸食物的诱人气味。
刚出站，一个清朗熟悉的声音穿透人群：
“姐！这边！”
夏晚循声望去，弟弟夏阳穿着件簇新的藏青色羽绒服，头发理得精神，个子似乎又拔高了些，正用力挥手，笑容灿烂。他身边站着母亲周文娟，穿着喜庆的绛红色棉服，围着厚厚的米白围巾，脸上带着等待的疲惫，却在看到夏晚的瞬间化为全然的欣喜，眼睛亮了起来。
“妈！阳阳！”夏晚拖着箱子快步迎上，林薇也笑着跟上。
“可算到了！路上挤坏了吧？冻着没？”周文娟一把拉住女儿的手，触手冰凉，心疼地直搓，“快回家！饺子馅都拌好了，就等你们！”
夏阳利落地接过姐姐和林薇的行李：“姐，薇薇姐，车在那边！妈念叨一路了！”他动作间透着一股利落劲儿，那个曾让她忧心的少年，眉眼间添了份沉稳。
林薇笑嘻嘻道：“周姨，阳阳，新年好！那我先溜啦，我妈估计也望眼欲穿了！”她家就在同一条街的巷尾。
“薇薇快回去吧，替我向你爸妈问好！”周文娟笑着叮嘱。
“好嘞！晚晚，明天找你玩！”林薇挥挥手，拖着箱子轻快地汇入人流。
夏晚跟着母亲和弟弟上车。家里的温暖瞬间驱散了寒气。小小的三居室窗明几净，窗台上水仙吐蕊，幽香浮动。客厅茶几堆满了年货，瓜子糖果，炸好的麻叶丸子金黄诱人。
厨房里蒸汽氤氲。周文娟系着碎花围裙，正利落地擀着饺子皮，案板上两盆馅料香气四溢：韭菜虾仁三鲜馅和白菜猪肉馅。
“阳阳，剥蒜捣蒜泥！晚晚，洗手，过来包饺子！”周文娟指挥若定，声音满是过年的喜悦。
“遵命！”夏阳应着，去拿蒜头。
夏晚挽起袖子加入。擀皮，填馅，捏褶，动作娴熟。夏阳笨拙地剥蒜，偶尔被母亲嗔怪两句，也只是咧嘴笑笑。
“姐，你知道吗？”夏阳一边捣蒜一边兴奋地说，“我们测绘组上周去测一个老厂房，带我的赵工说我定位点找得准，就是仪器操作还有点生，让我多练练！他还说等开春有个旧街区改造项目，可能让我跟着做基础数据！”他语气里满是初入职场的干劲和被认可的雀跃。
夏晚看着弟弟眼中闪烁的光彩，心头的欣慰如同暖流。那个迷茫的少年，正稳稳地走在自己的路上。
“晚晚啊，”周慧兰捏好一个元宝似的饺子放下，目光转向女儿，开启了永恒的话题，“你看阳阳实习也上道了，妈这心里啊，就你这终身大事还悬着。”她眼神殷切，“过了年就二十八了，真得上心了！你李阿姨提的那个中学老师，条件真不错，人斯文，家里也本分，你真不考虑见见？”
夏晚捏饺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将包好的饺子轻轻放在盖帘上，垂着眼睫：“妈，现在项目正吃紧，我带的那个旧胡同改造，千头万绪的，真没精力想别的。再说，缘分的事急不来。”
“怎么能不急！”周文娟急了，擀面杖都停了，“女孩子最好的年纪就这几年！工作再忙，终身大事也不能耽搁！你看隔壁老刘家的闺女，跟你同岁，孩子都……”
“妈！”夏晚无奈打断，语气放软，“大过年的，咱先好好吃饭行吗？饺子都等着下锅呢。”她站起身，“我去看看水开了没。”借故躲进了厨房，暂时避开母亲关切的火力。
年夜饭丰盛而温馨。电视里春晚热闹喜庆，窗外偶有零星的鞭炮声炸响。红烧鲤鱼、四喜丸子、油焖大虾、清炒时蔬，还有热气腾腾的饺子，摆满了小方桌。一家人围坐，夏阳讲着实习趣闻，周文娟说着街坊新鲜事，气氛暖融。夏晚安静地吃着，看着母亲满足的笑容和弟弟眉飞色舞的样子，心中安宁。只是当电视里演到甜蜜小品，或母亲目光不经意扫过她时，心底关于江屿的秘密便轻轻泛起涟漪，带着甜蜜的微涩。
饭后，夏阳主动收拾碗筷。
夏晚和妈妈在客厅里嗑着瓜子看电视，手机在茶几上震动了一下，夏晚拿起来。
江屿的信息：「落地。一切顺利。在去酒店路上。这边夜景很亮。」
下面附了一张照片。透过车窗，是流光溢彩、充满异域风情的繁华街道，巨大的霓虹灯牌闪耀着看不懂的文字，建筑风格奇特而现代。
夏晚擦了擦手，走到阳台上，回复：「平安就好。夜景很漂亮。晋城下雪了，很安静。」她也拍了一张窗外——细密的雪花在昏黄路灯下无声飘落，对面邻居窗棂上贴着的倒“福”字在雪光中泛着红晕。
信息很快回复：「安静就很好。好好陪家人。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夏晚回复，指尖停留在发送键上，又轻轻敲了两个字：「想你。」
发送成功，她迅速放下手机，心跳有些快，脸颊微热。这样直白的话，在隔着屏幕的异国他乡，似乎更容易说出口。
周文娟狐疑地看着女儿的背影，刚想开口问点什么，林薇的信息就轰炸过来：「出来放风！消食！老地方等你！」
夏晚跟母亲打了声招呼，裹上厚厚的羽绒服，围巾帽子全副武装，走进了晋城飘雪的夜色。街道上行人寥寥，大多是全家散步的身影。红灯笼的光晕在细雪中温柔弥漫。
两人默契地走向那个共同记忆的坐标——晋城一中。寒假中的校园一片沉寂，路灯孤独地照亮覆盖薄雪的操场，空旷而静谧。铁艺大门紧闭，熟悉的红砖教学楼在雪夜中沉默伫立。
站在围墙外，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袅袅上升。
“时间真是嗖嗖的，”林薇跺着脚取暖，望着熟悉的操场，“感觉昨天咱俩还在这门口为了一根烤肠跟小贩斗智斗勇呢。”
夏晚没有说话，目光穿过铁门的缝隙，落在教学楼三楼最东边的那个窗口。那是高三（7）班的教室。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那个穿着臃肿校服、扎着马尾、总是埋首题海、偶尔会借着捡笔的瞬间，飞快瞥一眼前排那个挺拔背影的自己。那些被试卷堆满的日夜，那些在心底反复咀嚼又深藏的心事，那些关于“前程似锦”的潦草和那句无人知晓的“愿他看见真正的光”……
“晚晚，听说咱们这一届之后，这座旧教学楼就‘荒废’了，生源没有那么多了，这座三层小楼就搁置喽！”林薇在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我爸说，他上学那会儿就在这栋楼里上的课，这么说，他确实挺‘老’的了。晚晚，你说一栋楼的寿命多长啊？”
“多长啊？”夏晚拢了拢耳边的碎发，“通常情况下是50年，也有百年建筑，但是在人们心里，一座建筑承载着一段时光，那是永远都回不去的，只能去追溯的日子。”
夏晚抬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教学楼，“人不能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
心头涌上万千感慨，如同这细密的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过往的沟壑。
手机再次震动，是江屿的视频请求。
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走到稍僻静些的路灯柱下，接通了视频。
屏幕亮起，一片璀璨到近乎炫目的异国夜景扑面而来。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楼，造型奇特的巨型发光建筑，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背景是隐约的、充满节奏感的异国音乐和模糊的人声。
镜头晃动，江屿的脸出现在屏幕中央。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深灰色羊绒衫，背景是灯光柔和、装饰典雅的空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流光溢彩的城市画卷。他看起来状态不错，深邃的眼眸在屏幕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
“夏晚。”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跨越重洋的清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新年快乐。”他似乎调整了一下位置，将手机镜头转向窗外那片绚烂的星河，“正好赶上庆典的灯光秀。”
话音未落，只见远处几栋标志性建筑的轮廓线骤然亮起，变幻着流动的光彩，巨大的激光束划破夜空，交织成梦幻的光网，配合着背景音乐的节奏，上演着一场无声而盛大的视觉盛宴。璀璨的光芒瞬间点亮了整个屏幕，也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哇哦！”林薇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看着屏幕惊叹，“这阵仗！江总这是沉浸式过年啊！”
夏晚也被这极致的繁华景象攫住了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
绚烂的光影在江屿眼底跳跃。他将镜头转回，看着屏幕里夏晚被路灯和雪光映照的脸庞，她的鼻尖冻得微红，眼睛却清亮。背景是晋城一中寂静的围墙和里面覆盖着薄雪的操场。
“晋城的雪，”他低沉的声音透过听筒，带着一种沉静的暖意，“看着很安静。”
“嗯，”夏晚轻声应道，也将自己的镜头稍稍抬高，对准了路灯下无声飘落的细雪，对准了围墙内那片空旷的、被薄雪覆盖的操场，“很安静。”
镜头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时空。一边是极致的喧嚣与光怪陆离的繁华，一边是静谧小城无声的落雪。
然而，屏幕两端的人，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巨大的差异，在流动的光影与静谧的落雪之间，无声地交汇。
“安静就好。”江屿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温和。
视频没有持续很久。江屿那边似乎有人低声提醒他什么。
“先这样。”他看着屏幕里的夏晚，眼神专注，“好好陪家人。等我回来。”
“嗯。”夏晚点头，声音在清冷的雪夜里格外清晰，“你也是。”
视频挂断。屏幕暗下去，重新映出夏晚在路灯下被细雪包围的身影。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场盛大灯光秀的余韵，和那句低沉温和的“等我回来”。
林薇挽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说：“跨国灯光秀，外加隔空雪景直播，江总这波操作，浪漫指数爆表啊！”
夏晚脸颊微红，没有反驳。她最后看了一眼晋城一中那熟悉的围墙，雪花无声地落在她的睫毛上，带来一丝冰凉的清醒。
方才屏幕里那璀璨迷离的异国光影，是江屿世界的寻常一隅。而脚下这片被细雪温柔覆盖的土地，是她扎根的地方，是她所有故事的起点。那些关于青春的回响，那些关于未来的期冀，那些刚刚萌生、跨越山海的情愫，都在这晋城年关的细雪夜里，悄然沉淀，交织成一幅名为“当下”的、安宁而充满可能的画卷。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昏黄的路灯下袅袅散开。
“走吧，薇薇，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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