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之际,姜阊执意要我换上他的一件浅黄外袍,面无表情地将我那件红袍掷在一旁。
他蹙眉问道:“如今你偏好这等装束?”
“怎么可能?”我为自己辩解道:“这是我师傅过年时硬要我们这些弟子穿上的,他老人家一片苦心,我总不能辜负吧。”
“那你过年穿就罢了,带出来做什么?”
我赧然道:“收拾行李时误拿了,我又只剩这一件常服,总不能穿着天师宗弟子服见你吧。”
“丢三落四的性子,倒是一如往昔。”姜阊淡声道。
我苦笑告饶:“师门长辈训诫便罢了,如今我已成人,表哥就莫再训我了。”
“成人?”姜阊打量着我道:“我倒觉得你还像个小孩子。”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驳道:“我怎么就像小孩子了?好歹我也是掌门座下二弟子,不至于那么幼稚吧?”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宣城之事?”
我失笑道:“你还记挂着这事啊,我只是想着你既然亲自离开门派,一定是有要事在身,所以才不拿这事打扰你的。”
说完,我想了想道:“说起这事,我是因为门派任务经过这,意外丢了身份牌,不得已在宣城附近住下,你堂堂神命门首席弟子又为什么到这?”说完,我贴心补充道:“若涉机密,不必相告。”
姜阊似乎在想别的事,闻言漫不经心回道:“不是什么大事,近来蓬莱境可能要开放,师父让我处理一些宣城的怨气,免得影响境门。”
“蓬莱境?”我诧异道:“蓬莱境也提前开放了?”
“也?”姜阊皱着眉头看向我。
“我们宗门每年都会派一批弟子前往南洲的落珍秘境修炼,去年年末,落珍秘境也提前开放了。”
“南洲……”姜阊喃喃自语,似乎联想到了什么,眉头越皱越深。
不多时,我远远望见一座高耸塔楼,碧瓦飞甍,雕梁绣户,每层檐角皆悬铜铃,风过处清响叮咚,悦耳动听。
“挂这么多铃铛,里面的人睡得着吗?”我观察道。
“慎言。”姜阊走在我身前半步的位置,倏然止步,立于高耸入云的塔前对我道:“惹怒红阿娘,我也救不了你。”
我虽然不知道他口中的“红阿娘”是谁,但连姜阊都救不了,想必定然是个可怕至极的人,我忙不迭点头,老老实实跟在他后面,见他富有节奏的敲了三下门上的碧玉铺首,随后,原先紧闭的大门轰然打开。
与外观的沉郁不同,塔内灯火辉煌,金碧辉煌的装饰几欲耀目,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些镶金嵌银的壁面上,每隔两步便悬有一柄寒光凛冽的兵刃,锋刃逼人,令本该温暖的室内平添几分肃杀。
姜阊轻车熟路地走向深处,沿着角落旋梯层层而上,终于在第五层的位置停下,唤道:“红阿娘。”
精巧的玉门随着一阵香风打开,屋内铺着柔软的红色地毯,墙壁也是胭脂红色,观妆台上的金钗与胭脂盒昭示着屋内主人应当是一名女子。
不待我细看,一把慵懒娇柔的嗓音从屋内传来。
“是姜郎呀,你来就罢了,怎么今日还带了个俏相公?”
若是普通人,被这么娇俏的声音一喊,说不定半边骨头都能酥了,但作为修真者,我自然能察觉到她这声音听来虽柔,却字字分明,显然不是寻常人。
姜阊上前一步,似有意若无意挡住了我的身影,声音平稳道:“他是我的表弟,随我来取两年前托你锻造的东西。”
话音刚落,一个肌肤雪白,披着红色纱衣的女子从房间深处走来,姿容曼妙,笑靥魅惑,散发着说不出的邪气。
既然与姜阊相识,想必不会是什么妖邪魔女,但我还是绷紧身子,暗生提防。
红阿娘慵懒走至我们面前,眼波暧昧地扫我一眼,对姜阊道:“你这表弟,瞧来稚嫩得很呢。”
姜阊冷淡道:“他年岁尚小,你说话注意点。”
红阿娘“噗嗤”一笑,也没继续说什么,指了指楼上道:“走吧,早就锻造好了,就等着你来取了。”
虽对姜阊那句“年岁尚小”颇有不忿,然此情此景实不宜辩驳,只得继续缄默,随红阿娘与姜阊一同上楼。
我注意到,每上一层,墙上挂着的兵器就越少,但寒芒也愈发冰冷,等到她停下时,墙上就只有寥寥几件兵器了。
“到了。”她轻声道,像是怕惊扰了那些沉默的兵器,她轻柔地伸出手,红光汇聚,两把剑一左一右从墙上飞到她手中。
这里烛光黯淡,但还是映得剑身雪亮,连廊柱上的雕花都似乎分明了些。
我眼睛一亮,不由自主赞叹道:“好剑!”
“这可是花了两年铸的剑,自然是好剑。”红阿娘似乎也很满意这两把剑,笑意盈盈中带着几分骄傲。
姜阊从小就寡淡无欲,唯一算得上爱好的就是收藏名剑利锋,小时候我曾无意间进入姜阊的藏品室,还被里面琳琅兵刃吓了一跳。
想来这两把剑也会成为他的收藏之一了,我暗自想着。
晚上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我惊欲缩手,却听姜阊淡漠的声音响起:“来,试试看。”
是姜阊握住了我的手腕,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法的缘故,他的手宛若玉石般冰凉温润。
“试什么?”我迟疑道。
“自然是试剑。”姜阊一副看傻子的样子,说完,也不等我反应,接过红阿娘手中的剑,又把剑柄塞在我被他握着的那只手中。
剑上顿时迸发出若隐若现的蓝光,我能感到剑在挣扎,用尽全力想要拜托身上的束缚,这竟是把灵剑!
灵剑心性极高,只能用强悍的力量才能让他们乖乖认主,显而易见,这把剑的境界比我高,但每次快要让它挣脱出去的时候,姜阊就适当地握紧我的手,让灵剑无从逃脱。
红阿娘面色诡异地盯着我们,半晌,当灵剑终于泄气似地安分下来,姜阊握住我的手松开后,她才幽幽开口道:“姜郎啊,你这是在我面前舞弊吗?”
姜阊气定神闲道:“他虽然傻了些,不过修为尚可,只是年纪小了些,两年后必然能驾驭这把剑,只是计划有变,我提前把剑交给他而已。”
傻了些……原来我在姜阊心中竟然是这样的形象吗?但听他的意思,他早就想着送我剑了?
我又惊又喜,一直以为姜阊性情冷清,少时相伴亦或为家族宗门奔走,不过身份职责所致。五年前一别,我自以为在他心中早已形同陌路,亦不好叨扰。而今看来,他竟始终视我为亲人,难怪当时不满我未告知宣城之事,原是我先疏远了他。
“唉,算了。”红阿娘叹了口气,婷婷袅袅转身下楼,边走边道:“去吧去吧,我头又有些痛了,这几天凤翥阁不待客了。”
她几乎算得上是苍白的左手扶着额,步伐也慢了许多,看上去确实身体不适。
她这幅模样瞬间让我想到一个人,脱口而出道:“血骨症?”
红阿娘的身影突然顿住,连姜阊也看向我。
我自觉失言,忙解释:“恕我冒昧,您这般情状令我想起一位故人……”
“是谁?”略带颤意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解释,红阿娘定定看向我,目光有着我不敢看的悲伤。
我垂下头,犹豫道:“是我的师叔涂长老,但他已经失踪两年了。”
这并不是一件隐秘的事,天师门弟子都知道涂长老身患重症,但大多数人不知这病名为“血骨症”。
我到现在还记得楚怜光告诉我这个病的时候,那种痛惜哀叹的目光。
血骨症乃先天之疾,潜伏体魄深处,无人知悉其何时爆发。患者初时仅偶发乏力,继而头痛如锥,最终心痛如绞,饮食难进,全身溢血而亡。死后骨色艳红,若血浸透,故得此名。
涂长老失踪前,已经是吃食不进的第三天,第四天,房间上已不见人影,所以对外称失踪。
虽我与楚怜光皆心知他凶多吉少,然涂长老于我们恩重如山,彼此默契不提此事,宁信他只是失踪。
“果然是他。”红阿娘似笑非笑,眼中恍若有泪光:“什么失踪,怕是不愿让旁人瞧见自己的狼狈模样,自寻死地罢了。”
说完,也不顾我们两人,慢慢走下楼去了。
姜阊轻叹一声,道:“我们走吧。”
我们来到第一层塔时,红阿娘也许是回了房间,我再没看见她的身影。
离开塔时已是深夜,星辰缀满夜空,隐隐可见带状的银河穿云而过。
不知是不是被血骨症的话题所感,想到红阿娘的眼神,我心中沉重,一路无言,只是默默跟着姜阊。
“年长清。”
姜阊突然叫了我的名字,我“嗯”了一声,看向他。
月华之下,他的面容竟是不同以往的柔和,我看得竟有些怔忡。
“我两年前托红阿娘铸双剑,一把给你,另一把给小妹。”
我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另一把剑如此纤细,原来本就是女子用的剑。”
姜阊微微笑道:“这把剑,原应该是两年后送给你的及冠礼,不过既然机缘巧合在今日碰见你,现在给你也一样。”
我心中似有暖流淌过,眼眶竟有些酸意,忙揉了揉脸颊,笑道:“我还以为你以前很讨厌我呢。”
他无奈道:“你是我的表弟,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只是因为表弟?”我心里有些冷。
姜阊微眯双眸,似在思索,终是败下阵来,仍是那副无可奈何之态,竟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
他毕竟比我年长一岁,比我高那么一些,我抓住他摸我头的那只手,正要发表我的不满言论,却听他说:“不,也许以后就不止表弟了。”
我心下一跳,缓缓松开他的手,月光下,他宛若下凡的神祇,带着温柔地笑对我道:
“阿阑自小就心悦于你,父亲与伯父早有意结两家之好。若你他日成为阿阑的夫婿,便不再只是我的表弟了。”
我放下他的手,目光一寸寸攀上他头顶的星空。
不知是不是星光太过灿烂,今晚的月光怎么如此惨白?
一对雌雄剑,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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