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长安赛事同时,蜀中。
蜀道蜿蜒,云雾深锁。在一间四面透风,屋顶残破的简陋书社里,二十四个年轻人挤作一团,他们最大的不过二十出头,最小的才十五六,如同落难的雏鸟,瑟瑟地挤缩在屋子里唯一一片勉强干燥的角落。潮湿阴冷的霉味混合着劣质灯油燃烧后的焦糊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凝滞、弥漫,几乎成了这群年轻人呼吸的一部分。
他们挤在用石头和烂木拼成的“条凳”上,蹲着,站着,彼此用单薄的体温互相取暖。他们褴褛的衣衫无法抵御这蜀地的湿冷,不少人嘴唇冻得发青,却浑然不觉,所有的热量仿佛都涌向了眼眶,聚焦在那个被数双手小心翼翼护在中央,正闪烁着微弱蓝光的物件上——一块闪烁着微弱蓝光的诗牌。
这是他们勒紧裤腰带,东拼西凑,甚至有人当掉了冬衣才凑够铜板买下的。为了这一刻,为了看那个曾与他们一起熬夜抄诗稿、许诺“苟富贵,勿相忘”的李十二郎,如何在长安的《大唐好诗歌》决赛上大放异彩。
“快!快!轮到第几个了?”陈十六焦急地问,声音带着焦灼的沙哑。他负责捧着诗牌,手心里全是汗。
“不知道啊!这劳什子玩意儿怎么翻页?”
旁边一个叫郑六的年轻人懊恼地戳着光滑的牌面,他们识字,但对这精巧的诗牌操作实在生疏。诗牌界面复杂,他们只勉强学会了打开“朱雀门诗板”看实时最热话题和进入大赛直通道观看比赛。
此刻,那通道画面正卡在一个模糊不清的诗俊诵诗场景,背景音嘈杂,评委们模糊的面孔似乎无甚表情,画面断断续续。
“刚才好像闪过一个‘丙’字?是不是有人被评了丙等?”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不确定地传来,带着一丝压抑的恐慌。
丙等就是末流!长安高手如云,评审的标准又十分严苛,李十二能行吗?
“别管那个!找找李十二的名字!花名册在哪看?”王五凑得更近,几乎把脸贴到牌面上。
一阵手忙脚乱。有人不小心划到了“拓影”功能,诗牌“咔嚓”一声,把众人惊慌失措的脸拍了下来,引来一阵低低的抱怨和哄笑。
“啊呀!怎么把我们拓进去了!”
“老天爷!这牌子还会咬人?”
“快关掉!快关掉!别浪费了仙气儿!”
“怎么关?哪里关?”
就在大家手忙脚乱之时,又有人误触了评论框,打出一串乱码发了出去,急得直拍大腿。小小的诗牌在他们手里,显得格外娇贵又难以驯服。
“糟了!画面怎么卡住了?不动了!”陈十六的声音带着哭腔。果不其然,诗牌画面定格在某个诗俊诵读的画面,且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诗俊的诵诗声时断时续。
“能量!是能量快耗尽了!”一声低沉但有力的惊呼压住了众人的慌乱。是康二。他比这群人都年长几岁,曾在州府的驿站帮工数月,见识过官家往来使用的诗牌,略懂一些门道。
“快!都别瞎戳了!把亮度调到最低!关掉所有没用的东西!”
众人屏住呼吸,像对待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按照康二的指示操作。画面终于稳定了一些,但依旧模糊。他们错过了前面几个诗俊的表演,也错过了评审们平淡的反应,只隐约听到司礼官在喊一个名字,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和台下嗡嗡的议论声。
“怎么回事?李十二呢?”
“是不是错过了?都怪我们没弄明白!”
“这都快酉时了,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不知是谁发出的这样一个疑问,瞬间在逼仄的环境里引起了一阵恐慌。
比赛结束了?!
他们到现在都没听见李十二的名字,比赛就这么结束了?那岂不是意味着包括李白,包括他们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努力,都白费了?!
哀叹声、抱怨声、疑惑声此起彼伏,与滴滴答答的雨声交织在一起。还是康二,当即一声大喝,压制住了满屋的低迷情绪。
“都别慌!”
待众人情绪平复下来,他才继续说:“大赛到酉正戌初才结束,现在时候还早。再说了,若是比赛结束,评委必然要宣读魁首获得者。现在张相、贺监和王爷不还在那坐着吗?说明比赛还没结束!大家稍安勿躁,说不定李十二压轴出场呢!”
这一番清晰透彻又沉稳有力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安抚了众人的情绪。大家都屏气凝神,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陈十六手中的诗牌上。
滋……滋啦啦……
屏幕上混乱的光点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画面似乎凝滞了一瞬,重新拼接回一个较为完整的、但依旧像隔着山雾的场景。
“半柱香……张相爷说半柱香不来就算弃权……” 有人捕捉到了评审席模糊的对话,心提到了嗓子眼。
“弃权?!”
“李十二……迟到了?”
“长安……长安要把他拒之门外?!”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书社里炸了锅。
“不可能!”
王五第一个嘶吼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跳:“十二郎是什么人?!那是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主!他对这场大赛看得多重,我们比谁都清楚!他怎么可能迟到?!”
“对!绝无可能!”郑六猛地一拳砸在湿冷的泥墙上,一声闷响,泥墙陷进去一个凹坑“星夜兼程,蜀道杀匪都没耽搁!眼看就要到朱雀门前了,怎么会迟到?定是有人使坏!”
“有人使坏”这四个字,如同火星掉进了干草堆,瞬间点燃了所有寒门学子心中那根最敏感、也最脆弱的心弦。他们身处社会底层,太熟悉那些无形的壁垒与上层的倾轧。李白的才华太过耀眼,他的行事太过狂放不羁,他得罪了多少人?挡了多少人的路?
“是了!是了!”角落里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少年,此刻声音尖锐得刺耳,“定是那些长安的贵胄公子哥!自己诗才平平,怕被十二郎比下去,失了颜面!就在路上使绊子!”
“对!他们嫉妒!嫉妒十二郎的才华盖世!故意……故意把他挡在外面!或者……或者派了金吾卫刁难他!扣他的剑,拖他的时辰!” 陈十六气的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完全不知道会场的新规,只是本能地将自己想象中最黑暗、最可能的阻碍投射上去。
他们谁也没见过长安的金吾卫,但都被蜀道上卫兵盘查过,这些经历早已在他们心中刻下了对权势爪牙的深深忌惮。无论是哪里的卫兵,那套统一的穿戴下都流着一样的脏血!
“金吾卫!”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那冰冷的铁甲,傲慢的眼神,是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天然的恐惧符号。
“天杀的!他们定是收了黑钱!”
“十二郎那般傲骨,岂肯低头?定是被他们纠缠住了!”
“说不定……说不定他们还敢动手?!”
恐惧和愤怒交织,在闭塞阴暗的书社里发酵、膨胀,几乎要冲破那残破的屋顶。仿佛长安城内,此刻正上演着一场针对他们蜀中骄子的无声而肮脏的围猎。那个模糊的“弃权”判决,在他们眼中不再是规则,而是**裸的阴谋得逞的信号!
“这群王八蛋!黑了心肝!”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
“十二郎孤身一人……在长安无依无靠……” 悲观的念头开始蔓延,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就在那香灰将落未落的最后一瞬,模糊的画面猛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闪电般撞入视野!即使画面依旧模糊,即使声音有些失真,那熟悉的,带着蜀地口音的朗朗之声穿透了雨幕和诗牌的杂音:
“蜀人李白在此!……”
“是李十二郎!”
“苍天啊!他赶到了!赶到了!”
书社里瞬间炸开了锅。所有的懊恼、焦急都被狂喜淹没。他们挤得更紧了,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方寸屏幕。
金墨书写的《蜀道难》诗稿在模糊的镜头下依然难掩其华彩,评审们脸上的惊异之色依稀可辨。当卢玉生的琵琶声铮然响起,李白的身影在台上腾挪闪转,以指为剑,纵声长吟时,书社里彻底沸腾了!
“噫吁嚱!危乎高哉!……”
他们跟着屏幕里模糊的身影一起大声念诵,声音盖过了滴答的漏雨之声。李白每一个充满力量的“剑招”,每一次激昂的顿挫,都仿佛直接劈开了蜀道的险阻,也劈开了他们心中的阴霾。这一刻,那个曾与他们一起在油灯下抄写诗稿、谈论理想的李十二郎,化作了真正的仙人,在长安之巅绽放出万丈光芒!简陋的书社仿佛被这光芒照亮,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激动和自豪。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模糊的画面中,那个最高、最稳的评审——是张九龄吧?他提起了笔!
“甲!是甲等!张相爷给了甲等!” 眼尖的王五指着模糊的评分牌大喊。
“王爷!王爷也写了!也是个‘甲’!”
“贺监……贺监冲……冲下去了!他……他拉着李十二郎的手!”陈十六的声音激动得劈了叉,因为极度亢奋而几乎失语,“他……他说……他叫十二郎……‘谪……谪仙人’!谪仙人啊!”
书社瞬间充满了兴奋和狂喜的空气,但此时的诗牌画面已开始模糊闪烁,贺知章拉着李白离场的背影还未消失,张九龄宣布魁首的声音还在回荡——
突然,诗牌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屏幕剧烈地闪烁了几下,那代表着能量彻底耗尽的红光急促地亮起,然后……彻底熄灭了。
最后一点蓝光消失,书社瞬间陷入一片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如豆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刚才还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漏雨的滴答声。
他们没听到张九龄完整的宣告,没看到李白接受魁首头衔的瞬间,更没听到他可能发表的任何感言。黑暗笼罩下来,带着一丝遗憾。
然而,这遗憾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赢了!李十二郎赢了!他是魁首!” 黑暗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吼出来,带着破音的狂喜。
“魁首!蜀中李白!大唐好诗歌魁首!”
“谪仙人!他是谪仙人啊!”
欢呼声再次爆发,比刚才更加热烈,更加疯狂!他们跳着,叫着,互相捶打着肩膀,泪水混着雨水,或是汗水,在年轻的脸庞上肆意流淌。
没有诗牌的画面又如何?没有听到感言又如何?李白那惊世骇俗的表演,那力压群雄的“甲等”,那“谪仙人”的至高赞誉,已经深深烙印在他们心里,烙印在天下人心里。
陈十六摸索着,将那块耗尽能量、变得冰冷的诗牌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无价的珍宝。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从心底涌出,直冲鼻梁,酸胀无比。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想起几个月前,也是在这间漏雨的书社,他们将抄好的诗稿双手奉上,李白付给他们足以支撑数月开支的报酬,且每个人的报酬都用精致的蜀绣钱袋装着。
他清楚地记得李白那双明亮而摄人的眼睛,也清楚地记得谪仙人的承诺——
“诸位,助我一场‘诗雪’,也为自己搏个前程!”
为了这份沉甸甸的承诺,这几个月,他们不分昼夜地俯在残破的书案前。指尖被粗糙的纸张和劣质笔墨磨得开裂,结了厚厚的老茧。劣质的油灯将本就熏黑的墙壁熏得更加漆黑如墨,刺鼻的油烟呛得人咳出眼泪。
他们互相监督着每一个字的横平竖直,模仿着李白那份他们无法企及的狂逸。困了就轮流靠在冰冷的泥墙上打盹,饿了就啃一口硬得像石头的冷饼。
一切艰辛,都为了这一天!为了这遥望长安的时刻!
为了感谢李白,也为了寄托他们共同的梦想,大家凑钱,托郑六去州府买来了这块洮河绿石砚。石质细腻温润,犹如蜀中山水的凝萃。
他们请不起名家,便由写得一手好字的陈十六执刀,在砚底一笔一划,刻下了两个遒劲有力的字:
扶摇。
这个词取自李白最爱的《逍遥游》,“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方砚,承载着他们最朴素也最炽热的祝愿——愿这位才华横溢的同乡,如那北海之鹏,乘着这阵由蜀道寒门子弟心意汇聚而成的“扶摇”之风,直上青云,翱翔九天!
此刻,虽然诗牌黑屏,长安的喧嚣远去,但书社里这群年轻人的欢呼声,却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与杏花坳的喝彩遥相呼应。
他们知道,那块刻着“扶摇”的洮河砚,此刻定已随李白到了长安。而李白的成功,就像那砚台本身,虽经他们粗糙的手打磨,却注定要在更广阔的天地,书写属于他的传奇。这,就是他们能听到的,最动听的“获奖感言”。
这方简陋书社,才是《蜀道难》真正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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