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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政斯·宴鬼

李斯近来常常做梦,有时甚至不必等夜深入眠,夕阳下坠时他坐在灯台下、站在庭院中、走在回廊间、倚卧坐榻上,阴风吹起帘幔,便有故人入梦来。

黑影寸步不离地飘荡在身后,他总是低着头避而不见。其实他不止一次想转身看一看那道虚影,只是看一看,也不知梦境里能不能看清人脸……可他终究不敢回头。在世人的认知里,死人纠缠生者,多半是来索命的。

又是一日傍晚,李斯趁着昏沉沉的天光从宫中回来,拖着沉重的步调迈进庭院,碾过院中赭黄的尘土,在墨色衣摆上添了几笔灰白。

寝室内饰物还算典雅,楠木案几上置一熏炉,早在丞相回府之前就有仆人进来添过香料,是以李斯进门便看见熏炉镂空的孔洞里吐出缕缕轻烟,烟丝恰好与奴仆提壶倒出的水流虚影交叠。

李斯沉下手臂用指尖挑动烟丝,这香草的气味再熟悉不过,往日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愈发厌烦,“这香撤下去吧,熏得人头昏。”

仆人不解,这分明是丞相从前最喜欢的香料,平日佩戴香囊、熏烤衣裳用的都是这一味香草,好端端的怎就被厌弃了?

转念一想,喜新厌旧也是人之常情,仆人只怔愣了须臾便俯首答应,仔细端起熏炉退出院外。

旁的奴仆皆默默不语,弓着身子上前伺候丞相宽衣解带,将压在他身上的沉重的官服换下来,改着素净柔软的深衣。

李斯面有倦色,提起过长的袖口跪坐于书案前,从堆积如山的竹简中随意挑出一卷铺开,余光瞥见两侧的身影有些碍眼,于是沉声道:“你们下去吧,院内不用留人。”

丞相越来越喜好独处,仆人对此习以为常,听到吩咐便欠身退下,两人轻手轻脚地退至门口,穿过一道高大的身影,房中光线骤然暗下来。李斯抬起头看向门外,与嬴政四目相对。

两名仆人却毫无察觉,只嘀咕一句“快入秋了,夜里有些凉,明日给丞相房中添个炉子。”

“慢。”李斯厉声呼喊,门前二人停住脚步,转回来静候吩咐,但听丞相颤声询问:“你们可有看见什么人?”

仆人当即环顾庭院,整个院子里只有几个黄雀偶尔降落枝头,哪有什么人影?二人面面相觑,神情茫然,试探着问:“丞相可是要问今日府中访客?”

李斯牙关咬紧,盯着嬴政步步靠近的身影,连呼吸也停滞了一瞬,半晌后抬手挥了挥袖示意二人退下。嬴政坐在了书案的另一侧,一身织锦玄衣将外头的天光遮得严密,两侧烛光在昏暗的环境中显得愈加明亮。

火光映在李斯惊疑不定的眼底,也照出了他鬓角暗藏的几根白发。嬴政心绪复杂,蓦然开口:“不知丞相想见什么人?”

李斯的唇动了动,牵动干裂的缝隙生出刺痛。又是梦吧?他如此作想,将竹简压回案上,迟疑地伸手探向前方。嬴政敏捷地侧过身,一把攥住伸来的手腕,李斯顿觉腕骨被一股冷意环绕,那张大掌不断收紧,疼得他眉心紧皱。

会疼,这不是梦。愕然意识到这一点,李斯心口剧烈跳动,身上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兀自喃喃:“当真是怪事。”

嬴政轻笑,加重力道将人拽上前。李斯身量轻盈,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前撞去,与嬴政的距离迅速拉近,近到呼出的气息顷刻扑回自己脸上,心跳声急促如阵前擂鼓。李斯下意识撑住桌面,试图与这怪异的存在拉开距离。

“怪在何处?”嬴政对他的反应很是不满,左手抚上李斯的额头,一点点揉开眉心狰狞的褶痕,而后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颊:“丞相是认不得朕,还是不敢相认?”

怪就怪在已经亡故的人死而复生,怪就怪在旁人都看不见,唯有李斯能看见他的身影、能听见他的声音、能触碰他的身体、能感受他的温度。寒意刺骨,李斯不得不回顾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对故人可算得上有愧?答案令人绝望。

“臣怎么可能忘记陛下的模样。这些天不曾回头看,不敢探问虚实,就怕眼前人只在梦中,此时相认,梦就醒了。”李斯撑抵桌案的手臂卸了力,合上双眼,贪恋地轻蹭嬴政的掌心:“臣与陛下分别以后,苦夏日久,恨冬夜长,只盼百岁之后再事君王。”

嬴政闻言放开他的手腕,掌心仍贴在他的脸上,拇指指腹压上他干涩发白的唇峰,笑意不明:“先生还是这般巧言令色。”李斯最会看嬴政的脸色,听见他的称呼由丞相变回先生,长长松了口气,进而握住唇边游走的手,借力仰起头在他嘴角印下一吻。

李斯清楚地看见,嬴政漆黑如墨的眼底有冰霜消融。也不知这缕春风能不能捱过咸阳的秋与冬。

白烛寸寸短,天光渐渐明。

李斯不知自己是怎样昏睡过去的,也不知嬴政何时离开,只知他醒来时身披羔裘,裘衣之上又覆薄被,角枕上蒙了一层薄汗。

他四下找寻,低声呼唤,“陛下?”回应他的只有窗外的风声。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腕骨上方有一圈微不可查的淤青,足以证明昨夜的种种并非幻梦。

静坐许久,左手指腹在淤青处不疾不徐地打圈,或许他该寻个名医来瞧上一瞧。

时至深秋,先帝的棺椁下葬骊山,一连好几日,李斯没再遇见阴魂,他因此将寻医问药的念头抛到了脑后。

九月最后一轮夕阳落了下去,丞相府内,深秋的风推动门前草帘,一道素白的身影倚在廊柱下,左手提灯,右手拎酒,目光所及之处似乎是骊山。久违的黑影从暗处走来,掩盖了地面上纤瘦的倒影。

嬴政伸长手臂环住李斯的身体,掌心擦过他的脖颈搭在左肩下,低声问:“你在看什么?”

这人悄无声息地出现,李斯猛然一惊,回过神来眼前昏暗,周身被凌冽的寒气笼罩,他低头凝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身后拥抱是一种极为亲密而暧昧的举动,此情此景,他却隐约觉得身后的男人正犹豫着何时绞死自己。

在李斯惊疑恍惚的几息之间,嬴政的手已然朝着他脆弱的脖颈移去,指腹贴着他的颈纹缓慢摩挲,像盘在人身上的黑蛇。冰冷的触感让李斯屏住呼吸,没有等到进一步的动作,他才抬起手来轻轻扫去挂在嬴政袖口的枯叶,指尖触及缎面复杂的暗纹,因秋季干燥而硬化的皮肤刮蹭丝线带起毛絮。

“今日的云霞比平常更浓艳。”李斯平静地回话,仿佛对身后强烈的杀意无知无觉。

“好雅兴。”嬴政并拢三指落在他心口处,不轻不重地捶点两下,唇角溢出讥讽的笑:“朕有一言欲问丞相。”

李斯心口忽冷,身体骤然绷紧,“臣知无不言。”

“朕知晓自己大限已到,命人传书于扶苏,令他赶回咸阳以备后事,如今朕的灵柩已入骊山,朝中却是胡亥高居廷上……试问丞相,扶苏何在?”

公子扶苏自刎,蒙毅蒙恬先后被诛,李斯知晓实情,此刻却不敢据实相告。若是陛下知道这些,还能心平气地站在他身后吗?覆在李斯胸口的手沿着胸骨爬上脖颈,虎口出的薄茧顶住他的喉结,掌心缓缓收紧,拇指与食指掐出两道深深的凹陷。

李斯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头脑却出奇的清醒。兴许是他巧言如簧总能抚平嬴政心底积压的戾气,以至于眼下这般境地,陛下竟还期待他三言两语辩倒乾坤。

他艰难地吞咽唾液,一种难言的痛苦由鼻腔灌入头顶。嬴政察觉他喉头颤动,稍稍减轻几分力道许他言语。

李斯仓皇吸入几口空气,胸前剧烈起伏,随即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事出突然,公子远在上郡,若快马加鞭召其回咸,恐怕陛下的丧讯便要人尽皆知。天下虽定,四海之内仍有顽固之徒不肯归附,彼时咸阳空虚,臣等委实不敢放出风声。”

嬴政闻之只觉荒谬,嗤笑出言:“蒙恬掌兵三十万,难道还镇不住几个小贼?”

话说出口李斯自己也觉牵强,这已经是他在短时间内能拿出的唯一说辞,入仕多年,今日方知何谓有苦难言。见他缄口莫敢辩,嬴政怒火又起,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壶,将怀中人翻过身砸在廊柱上。

“区区几个蚊蝇,就让你替朕主事!你废长立幼,瞒天过海,朕还要多谢丞相思虑周全不成?”

李斯整个后背撞向圆柱,炸开的剧痛逼得他蹙眉闷哼,手中一杆提灯坠落在地,火焰瞬间将素纱吞噬殆尽,随后又将木条框架点燃。他摇摇晃晃地向一旁避让,屈膝跪伏,额头轻叩嬴政的鞋尖,语气万分惶恐,又似又千分无奈:“臣罪当万死”

嬴政紧盯地上蜷起来的身影,听出李斯请罪的声音发颤,他暗骂这老狐狸装什么纯良,分明怕极了偏要故作坦荡。恼怒之余,他的目光忽然定在李斯腰间,不知是不是看岔了,这厮腰身似乎消瘦不少。

“李斯,朕在你眼中莫非是绝情绝义之人?”

嬴政蹲下攥住李斯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来。当年李斯力主废分封以绝后患,确实斩尽了诸侯并起的祸根,却也断绝了他自己的退路。正因如此,从前数十年间嬴政从未怀疑过他有私心。

至于今时今日,李斯深陷窘境,想效仿前人功成身退也退无可退,他为自己筹谋是人之常情。

嬴政细细端详面前这双眼睛,真是清澈又虚伪、可憎又无辜。李斯比谁都清楚他痛恨欺瞒背叛,仍是选择编造托词去掩盖那不值一提的私心,着实可恨!

提起酒壶,将一壶冷酒自李斯头顶浇下。李斯不敢躲避,任由乳白色的酒液从额眉眼睫流到前胸领口,狼狈地撑着砖石痛苦咳喘。见此情形,嬴政心口升腾的怒火稍稍平息。

咸阳的深秋十足寒冷,李斯裹着湿透的衣衫,纤瘦的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他此刻才庆幸不远处燃着一团火,若没有这团火烤着,恐怕他过了今夜便一病不起,十日之内就能与陛下团聚。

迎上嬴政如墨幽深的眼瞳,他勉强松开紧咬的牙关,“陛下宽仁大义,是臣愧对圣恩,今日俯首伏诛绝无怨言。”

嬴政算是看明白了,李斯根本不明白他因何动怒,这般诚恳认罪不过是摇尾乞怜,以身体做筹码,赌他一定会心软。老东西还当自己年富力强,就这行将就木的骨架还能赌上几回?想到这他不免烦躁,甩手摔了酒壶,蛮横地踢开身后木门,攥住李斯衣领将人往里间拖去。

李斯全无反抗之力,被拖拽进房内砸到榻上,整个人虚弱地仰躺在衾被中。被褥很厚,嬴政知道他并无大碍,抬腿将左膝顶在他两腿之间,目光触及被酒液污染的衣襟,越看越觉得碍眼,索性扯开他腰间的系带,将湿透的衣服剥下来。

布帛撕裂声令人心惊,李斯唇齿微张喉结颤动,似乎又有话要说,这次嬴政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一手扼住他的下颌骨,把撕下来的碎布卷成团塞进他嘴里,凶狠道:“朕就应该拔了你的舌头,免得听你满口谎言,惹人生厌。”

李斯也算身经百战,此刻口不能言,身上坦荡,想也知道将要发生什么。醉生梦死之间,他难免回忆起许多陈年旧事。他怀念年轻时经得起风雨摧折的身体,更怀念那时温良和气动作轻柔的少年。

少年秦王不可能掐着他的脖子发狠,更不可能拧着他大骂吃昂妇。少年秦王只会扶着他的腰体贴地问“先生累不累”,或是轻咬他的耳垂问“先生疼不疼”。

陛下太了解他的极限,早就不问这些多余的问题,生怕他忍受得还不够,非要反复折腾,直至听见痛呼才肯罢休。

夜深人静,月照窗台。李斯连抬一下手腕、翻一下身都十分艰难,嬴政这具躯体却没有疲惫的感知。看见他眼角溢出泪滴,嬴政终于生出几分怜爱之心,伸手扯掉堵在他嘴里的碎布。

李斯喘了几口气,苦笑道:“陛下要处置臣,至少该换个体面的死法。”

“丞相劳苦功高,朕岂能杀你。”嬴政发泄完怒火之后语气柔和了不少,将压在李斯身下的被衾折上来,盖住他一身斑驳的痕迹。

李斯并无劫后余生的释然,反倒有些惴惴不安。有些事能瞒住一时瞒不住一世,今日侥幸留得一命,还不知能安逸到几时。他顾不得肩臂的酸痛,跪坐起身投入嬴政怀中,双手臂弯紧紧环住眼前人,怯怯地问:“陛下还会离开吗?”

满室寂静,若不是李斯万般确信自己没有松手,怀中仍然搂着那具冷似金玉的躯体,他还以为嬴政又抽身离开了。他自以为将心底的不安藏匿得很隐秘,却不知心跳声骗不了人。

嬴政不答反问:“先生究竟在惧怕什么?”

李斯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心口处,嗫嚅道:“人心易变,陛下难道不怕吗?”

“朕从不怀疑你的用心,也愿意宽恕你的无奈所为。”嬴政理了理他散落的发丝,将滑落的被衾重新提到他的肩上,随后紧紧拥住。

“只是,大秦若毁于先生手中……百岁之后,生生世世,毋复相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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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政斯·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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