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雅音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裴颂声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杀了他。”
“为什么?”
“他要取我性命,我先下手为强,难道不是情理之中?”
“可,可是。”程雅音结结巴巴地说,“这大庭广众的,杀人不好吧?”
“那我等入了夜,在无人处杀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程雅音紧紧拉着裴颂声的袖子,生怕一不留神他就要去跟人真刀真枪拼上了,“我的意思是,你好歹是朝廷的官员,怎么动不动打打杀杀的,这种事情应该我来做。”
“是吗,但我怎么觉得,夫人并没有想杀他的意思?”
废话,刀光剑影在书里写写就得了,真杀了人可是要蹲大牢的。
这话当然不能跟现在的裴颂声说,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先把他拉走,示意揽月留下继续盯着刘昌。
裴颂声原本不愿走,双脚像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直到程雅音拽着他的手都磨红了,他才软了下心,不情不愿被她拉着走到一个更僻静的地方。
程雅音边走边想说辞,走到僻静处左右看看,确定无人打扰,才解释道:“我和他毕竟是同门,非到没用选择的地步,不想闹得鱼死网破。而且你不是答应过让我自己处理这件事吗,这件事说到底是我们门派内斗,不好叫你参与。”
“可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想让我沾染是非,我亦不愿你在我与门派之间两难,若要了结,我宁愿亲自动手。”
他说完又要转身回去,程雅音拉住他,怎么劝也没用,他已深陷在故事中难以自拔,她索性把手一撒,叉着腰说:“总之你就是不可以去,你要是去了,我这辈子就不会再理你了,你看着办吧!”
裴颂声震惊地看着她,她倔强地与他对视,二人用眼神无声地对峙,她丝毫不让,而他眼里闪过愤怒,不解,委屈,最终败下阵来,只余淡淡哀凉。
他低头,自嘲地一笑。
程雅音心道不妙,好像有点做过头了。
裴颂声眼里的悲凉渐渐弥散开,整张清俊的面容都笼罩上浓浓的伤痛,“我总以为,一年为期,我一定能把你的心从那边抢过来,没想到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是护着那边的人。”
他惨笑一声,声音里的痛楚似乎贯彻肺腑。
程雅音的心好似被狠狠扎了一下,虽然是为了不让他做傻事,但仍觉得自己伤害了他,不禁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晃了晃,软声道:“你别生气了,我没有偏心别人,我是为了你。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所以我才不能让你犯险。”
“我甘愿为你做这些,是因为我对你用情至深。”裴颂声哀痛的眼神落在程雅音脸上,“那你呢?我们朝夕相处这么久,你对我可有同样的心意?”
程雅音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明明这段时间什么谎话情话已是信手拈来,但裴颂声用这样的表情注视着她,还是让她一阵恍神,仿佛他身体里有一个真实而鲜活的灵魂亟待她的救赎,而她却只能以谎言安抚。
不过片刻犹豫,却让裴颂声眼中痛意更甚,他不可置信地问:“连一点都没有吗?”
程雅音不知该如何作答,僵持之间,忽然传来一阵鞭炮炸响,她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往裴颂声身上靠,而裴颂声也及时接住她,双手揽在她背后安抚性地抚摸。
是一对迎亲的人马,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一路热热闹闹地走过街巷。
突如其来的插曲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僵局,程雅音轻轻从裴颂声怀里出来,和他并肩看着迎亲的队伍走过。
这一队人马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打头的新郎官骑着一匹头戴红花的高头骏马,面上春风得意,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花轿,眼中的柔情似乎都要溢出来。
程雅音与裴颂声,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天。
但是那时她昏昏沉沉地躺在花轿里,连自己怎么成的亲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那日裴颂声迎娶她时,脸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不知道他决定娶她的时候,心里是想着先渡过一时的危机,往后如何往后再说,还是决定要与她相敬如宾,过普通夫妻平凡的一生。
她只知道自己病愈后听揽月提起,亲事虽办的仓促,但礼数齐全,成婚那日排场极大,半个盛京的百姓都前来夹道观礼。
身边的这个人,无论愿不愿意和她成亲,都给足了她体面。成婚这三年,一个丈夫理应给妻子的所有尊重与关照,他都做到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转头看向身旁的裴颂声。他也正看着她,用陆行远的眼神,在她身上寻找任何触景生情之下的触动。
迎亲的队伍喜气洋洋地走过,那一片耀目的红色短暂地映照二人的面庞,他们沉默地对望,互相都在对方眼中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喜乐忽然中止,二人回神,双双扭头看过去。
只见队伍停在河边,新郎官翻身下马,将新娘从花轿中牵出来,扶着盖着盖头的新娘上了一条停泊在岸边的小舟,在众人的贺喜声里,船夫一摇船桨,小舟破开水面,朝着不远处一座拱桥的桥洞下慢悠悠划过去。
裴颂声问:“这是何意?”
程雅音看了一眼,指着那座桥道:“那是鸳鸯桥,传说新婚夫妻若是乘船同渡桥下,就能百年好合。”
其实这鸳鸯桥本名兴业桥,因着前朝一位有名的将军在此桥上与自己的妻子三别三逢,最终修成正果,二人伉俪情深共御外敌的典故,而得了“鸳鸯桥”的美名。从此“鸳鸯桥下同舟渡,良缘永结共白头”的佳话在盛京代代流传,盛京不仅有了新婚夫妇同舟渡桥的婚俗,此地也成了不少有情男女互诉衷肠的妙地。
不过程雅音虽喜爱听这些奇闻轶事,对其中寄愿的凡俗期念却向来不当真,所以不以为意。
裴颂声却似乎来了点兴趣,“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我们成婚的时候,过桥了吗?”
程雅音:“没有。”那时候她病的半死不活,哪能上船。
那对新婚夫妇乘船过了桥洞,上岸后回到花轿里,队伍又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地走远了。
队伍的末尾消失在视野中以后,裴颂声牵起程雅音的手朝河岸走过去。
“又要做什么?”程雅音问。
“不是说成亲的时候没有渡桥吗,今日补上。”
“这、这不好吧。”程雅音结结巴巴说,“我还穿着男装呢,当心人家以为你是断袖。”
裴颂声并不理会她的拒绝,拉着她往前走。程雅音看着他的背影就知道这人心里还憋着一股气呢,今天不跟他上这条船怕是哄不好了,只好认命地跟着他走到岸边。
老船夫在桥洞下走了个来回,刚刚停稳船只,裴颂声便对他说明来意。
老船夫打量了二人几眼,觉得这对男女颇为怪异,尤其是那位姑娘,还作男装打扮,脸色也不大好看,似乎极不乐意,怕不是哪对野鸳鸯要借他的船私定终身吧。
老船夫客气地笑道:“郎君有所不知,我这船向来只渡新婚夫妇,二位若无婚约就不要上船了,以免犯了忌讳。”
程雅音拉一拉裴颂声的袖子,小声说:“你看,人家不让我们上船的。”
裴颂声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对老船夫说道:“劳船家通融,我与夫人早已成婚,只是当时不知有鸳鸯桥的典故,今日想补上。船家渡有情人无数,也请渡我们夫妻二人一程姻缘圆满吧。”
见他态度坚决,老船夫便也不再说什么,让二人上了船。
程雅音不情不愿跟着裴颂声立在船头,老船夫开始摇浆,船身在水波中微微晃悠,她不得不紧贴着身旁的男人才能站稳,又被他搂住腰身,这是在船上,她不敢挣脱,只能任他占着便宜。
抬头一看,这厮的心情倒是很好,嘴角还隐见笑意,程雅音心里更郁闷了。
和裴颂声竟然连鸳鸯桥都一起渡了,这都叫什么事啊。
日渐西沉,夕阳的余晖将二人依偎的身影投照到水面上,二人的倒影并立成双,随着水面的涟漪而微微晃动,更显缱绻,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对恩爱甚笃的夫妇。
老船夫一边摇浆一边说道:“我这船是在月老庙里开过光的姻缘船,夫妇二人若是同舟而渡,不止今生能白头到老,下辈子也能再续前缘"
这话说到了裴颂声心坎上,他朗声一笑,道:“这意头甚好,我真该与夫人早些来此。”
程雅音干笑了一声,心道还早些来呢,眼看就要和离了,竟把下辈子都搭上了,等你清醒过来,有你后悔的。
短短一程水路收效甚好,裴颂声心里的郁气一扫而光,下船的时候,程雅音见他意犹未尽的样子,估计还想再来一程呢。
老船夫心情也颇好,二人下船之后,他笑眯眯地一伸手:“五十两。”
程雅音:?
她刚刚就在想,盛京虽大,但也不是天天都有人成亲,这老船夫故弄玄虚说什么只渡新婚夫妇,能赚什么钱,敢情是在这等着呢。
她不服气道:“你也没提前说要钱啊,况且我见那对夫妇下船之后径直就离开了,没见有人付钱。莫不是觉得我们夫妻看起来好骗,要讹我们钱财?”
老船夫一听脸色就变了:“我在这里摇了十几年船了,都是这个规矩,再说人家办婚事的,自然早就打点好了。还说我讹你们钱财,我看分明是你们想赖账。”
他把手一伸,手指都快戳上程雅音鼻子了,“给钱。”
碰上这等奸商也没办法,程雅音只能自认倒霉,一摸腰间子才想起来,她的钱袋丢在了繁乐楼。
她呼吸一滞,转头去看裴颂声,他的手探入袖间迟迟没拿出来,脸上也带着一种微妙的凝滞。
程雅音若无其事地对老船夫笑了一下,伸手勾过裴颂声的脖子,仰头贴近他的耳边,看似在亲密耳语,实则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出门为什么不带钱?”
裴颂声也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轻声回道:“失策,下次不会了。”
还下次,这次能不能脱身都难说!
老船夫已看出了二人的端倪,立刻眉毛一竖,脸上哪还有半分方才笑脸待客的模样,粗声粗气地说:“你们果然是想赖账,今日若是不把钱给我,我就抓你们去见官!”
程雅音:“我们不是要赖账,实在是一时疏忽,身上没带钱财。老伯你通融一下,容我们回家取来。”
老船夫一点也不买账:“我怎知你们走了还会不会回来,我这里概不赊欠,现在就把钱给我。”
“没有我拿什么给你。”程雅音很无奈,拍拍裴颂声的肩膀说,“要不我把他押在这里,你总不用担心我不回来了吧。”
裴颂声:“夫人?”
老船夫吹胡子瞪眼地说:“我不要人,我就要钱!”
程雅音无语望天,看这老头的架势,今日不给钱是走不了了,那就只好——
她忽然拉起裴颂声的手,拔足狂奔。
老船夫的怒吼在身后响起,程雅音扭头看他要追上来,赶紧牵紧了裴颂声的手跑得更快。
裴颂声起先被她带着跑,反应过来以后反握住她的手,在大街小巷里像风一样跑得飞快。
他们街衢巷陌之间穿梭,本是为了躲避老船夫,但身后追赶的脚步声消失以后也没有停下来,牵着手跑过一个个目光诧异的行人,一座座屋舍,一条条街道。
扑面的风带着微微的潮湿气息,吹得他们的发丝和衣摆飘扬,他们跑到落日西沉,跑到路过的屋宇檐角都点起灯笼,才停在了街角后一处无人的暗巷。
程雅音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她气喘吁吁地平复呼吸,看着同样也在喘息平复的裴颂声,忽然笑起来。
看见她笑,裴颂声也笑起来。两个人互相看着,说不清楚在笑什么,但就是笑得停不下来。
程雅音还是第一次看见裴颂声露出这样的笑容。
印象里他很少笑,即便是笑也只是轻轻勾起一点嘴角,比蜻蜓的翅膀点起的涟漪还要淡,还未弥漫到眼中就已经散了。
而他此刻嘴唇眉眼都在笑,弯起的眼睛盛着一点远处的灯火荧光,像两颗星星坠入暗巷,不刻意压低的笑声像山林间吹拂过的清风一样沁爽,浑身竟冒着一股少年气。
还挺好看的。程雅音想。
在她失神的一瞬间,天空忽然绽开几朵烟花,绚烂的色彩照亮了黯蓝的天穹,也照亮了程雅音和裴颂声两个人的脸。
两个人仰头看着天上的烟花。
一束束烟花接连飞上天宇,在空中织就一副绚烂的图景。应该是那对新婚夫妻的喜酒开席了,程雅音想。
真好啊。她想。希望那对夫妇成婚以后的日子有烟花之绚烂,无烟花之短暂。
她嘴角露出一抹由衷的笑容,入神地看着天空,没留意到裴颂声的目光早就落在了她身上。
她的笑颜在变换的光影下如玉一般皎洁,在裴颂声眼中,她比烟花还耀眼。
他忽然扣住她的后脑将她带向自己,低头吻住她的嘴唇。
烟花斑斓的色彩仍在眼底未散,裴颂声的脸忽然在眼前放大,紧接着唇上传来陌生的触感,让程雅音浑身蓦地一僵,心跳声一瞬盖过烟花轰鸣。
一吻过后,裴颂声稍稍分开,紧盯着她的脸,眼底带着迟疑。
眼前这唇瓣温热柔软,在他的记忆里,这本该是品尝过千百次的芳软,为何刚刚吻上去却觉得如此陌生?这感觉让他的心脏在胸腔里越跳越快,有什么东西带着剧烈的痛意,似乎就要破土而出。
程雅音震惊地看着他,奋力喘匀气息,刚想说什么,裴颂声就又吻了上来。
这次动作更急切也更深入,带着惶惑和急切证明什么的决心,撬开她的齿关,把她所有的呜咽都在舌尖搅碎。
暗巷幽光,巷子外面,所有行人都在为璀璨的烟花驻足,不住惊叹那转瞬即逝的华彩,没有人注意到,巷子里的两个人在无人处,吻得难舍难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