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光大好的三月里,人界难得落了场大雨。
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早些时候覆在枝杈上的冻雪都已消融了。待雪化尽后,那阵勃勃生机便挣扎着从内里蹦出几片嫩绿来。
而即便是到了此刻,到了这云烟草树的雨幕里,那抹绿都还是鲜活的。
池嫣抬手按住被冷风吹起的车帘,喃喃道:“这雨来的也太急了。”
“知道下雨还往外探,也不怕着凉。”虽说有了帘布作为遮挡,车内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溅进了些雨滴,雨水砸落在衣角,沾上脸颊,被陆辰安抬手拭去。
他把暖炉塞进池嫣怀里,又弄来毯子把人捂得严严实实才算安心。
“你这一弄,雨不就又落进来了吗?”池嫣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陆辰安,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那又如何,往年哪次开春你不病一场?师姐你就是......”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
嘈嘈雨声中,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二人转头望去,原先一直缩在角落里阖着眼补眠的少女终于在声声雨落中悠悠转醒。
与池嫣比起来,她的模样气质都显得更为稚嫩,清澈眼瞳中似盈了水,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轻轻晃动着。
可若是深深望进她的眼底,又会发现那其实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透出些不易察觉的淡漠。但这一丝淡漠并未持续很久,她手里托着暖炉,跳动的火光映进眼里,化去了眸中寒冰。
再抬头时,盈盈笑意已落在了她的眼角眉梢。
池嫣见状,忙又伸手按回扬起的车帘,柔声说:“师妹,你醒了啊。”
庭汐迷迷糊糊点了下头。
觉睡足了,心情自然也好,她伸了个懒腰,难得开口道:“师姐,我们这是到哪了?”
“前面不远处就是驻雪庄,大抵再有一柱香的时间,我们便到雪息山了。”池嫣温声答着,边伸手拢了拢庭汐的外衫。
“师妹,外边下了大雨,你小心些,莫要受凉了。”
庭汐有些不习惯池嫣的亲近,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她兀自点了点头,闭上眼静静听着车外的淅沥雨声,没再说话了。
安抚好庭汐,池嫣转过身把毯子塞回陆辰安手里,示意自己并不冷后也合上了眼睛。
等三人再有动作时,车已到了雪息山下。
陆辰安第一个下了车,接过车夫递来的伞后转身看向池嫣,眼底是无声的催促。
池嫣无奈叹了口气,只好收了独自打一把伞的念头,下车走到陆辰安身边,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伞递给庭汐后说:“师妹,我们到了,下车吧。”
庭汐接过伞,跟在池嫣身后下了车,却并未急着上前。
她撑着伞站在雨里,任凭飞溅的雨珠打湿衣摆也毫不在意。沉沉暮光中,唯余一片水光潋滟的绿色。庭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她伸手,想握住那片触手可及的绿。
“师妹,别愣着了,快跟上。”池嫣回头见庭汐立在原地久久未动,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庭汐被那声呼唤拉回了思绪,她收起伸出了一半的手掌,将已经湿透的裙摆向上提了提后抬步跟了上去。
说是到了,其实马车与雪息山阶还隔着段不短的距离。庭汐走的慢些,便赶不上池陆二人的脚程,她不紧不慢跟着,脚下绽开朵朵雨花。
而后她缓缓抬眼,在山阶之下,远远对上了一个人的目光,一触即分。
四目相对的那瞬,庭汐怔愣片刻,那是苏云槿记忆里极为熟悉的一张脸,却在庭汐眼里显得十分陌生。
是席慕白。
在苏云槿的记忆里,雪息山称得上天资卓越的有四人。分别为冉云、左齐、席慕白与池嫣。
冉云是他们当中最年长的,五年前,他拜别山中长辈,独自下山后不知所踪;左齐是皇家出身,没过两年便也回了国都安安稳稳做他的世子去了。
从前他们四人一同在长老风鹤临座下修习,如今长老在外云游,两位师兄也相继离开,往日里和乐融融的师徒五人,如今竟也只剩下席慕白和池嫣了。
从池嫣和陆辰的话里不难看出,苏云槿同这位席师兄的关系应当是十分亲近的,可无论庭汐如何在记忆里寻找,却总也无法找到二人相处的点滴,有的只是席慕白日复一日的冷淡目光。
想到这里,庭汐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用带着探究的目光看向席慕白。
她看到池嫣与陆辰安一同上前行礼,那人点头应下。
他明明是受人拥簇的,可庭汐却偏生从那身影中看出了些形影相吊的意味来。
雨下的越发大了,薄薄的油纸伞挡不住如虹雨势,雨滴便如同跳珠般顺着伞檐跃进伞下。
庭汐第一眼看见的,是悬在他睫尖的雨珠和他那不知是被雨还是被泪洇湿的眼角。
察觉到庭汐的目光,席慕白扭头看了过来,本就摇摇欲坠的雨珠便随着他的动作滑至眼下,又顺着颌骨隐进衣领。
望着席慕白不住扇动的长睫,庭汐没由来地想到了簌簌而落的冬雪。
她的记忆里并没有雪的影像,只在儿时听旁的长辈提起过。她知道冬时的雪会厚厚地积在枝头,又在春日到来时消融。
现下分明是春时,她却在那人眼中看到了雪。
庭汐一时有些失神。
最后还是池嫣察觉不对,忙招手让庭汐快些过来。
庭汐向前几步走到席慕白身前,听见一声极低的轻唤。
是在叫她“小阁主”。
世有人、神、仙、魔四界,其中以神界居于最高位。
而神界之中又分先天神祇与后天神祇。
先天神祇是天生神,由天地之灵幻化而来,于神界内自成一派,是为先灵阁。后天神祇则由仙界人飞升而来,神力自然弱上一些。
这“小阁主”是只有神界中人才能唤出的名讳。
她讶异地抬起头,却只见席慕白淡然目光。
良久,还是席慕白先开了口:“苏云槿,回来了。”
见席慕白神色疏离,庭汐便也不愿表现得过于熟络,只淡淡“嗯”了一声。
席慕白却没回答,只定定看着庭汐。
看她眉眼,看她垂在身侧的指尖,看着看着,他轻笑出声。
“来了就好。”席慕白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庭汐皱起了眉。
可她没能等到那人的后话。
他收回目光,转身朝山上走去,积在伞间的雨水随着伞的转动四散开来,恰有几滴落在庭汐面颊,又被她抬手拭去。
池嫣见状,忙上前揉揉庭汐的脑袋,“师妹,师兄他这会怕是刚知道你和郑璟的事,正在气头上呢,你别和他置气。”
庭汐沉默地点点头,看着席慕白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见庭汐不说话,池嫣还以为她在生闷气,像哄小孩似的掏出块桂花糖递到她面前。
“好啦,师姐给你糖吃,别不开心了。”
从小到大,同庭汐打过交道的人形形色色,可像池嫣这般把她当小孩子看待的,还是几万年来的头一个,这让庭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踌躇之际,陆辰安上前一把拿过躺在池嫣掌心的糖果塞进庭汐手里,笑着说:“师妹你就接下吧,不然待会你师姐心里憋闷了,又该拿我撒气。”
池嫣淡淡瞥了眼陆辰安,却没接话。
她抬头瞧了瞧天色:“师妹,走吧。再有一会这伞便拦不住雨了。”
庭汐攥紧手心里的桂花糖,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三人便一同拾级而上。
行至中途,庭汐心口处忽然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泛起疼来。
自方才她对上席慕白的目光后,那种陌生与熟悉缠绕的拉扯让她感到一阵莫名而长久的心悸。
可她不知那从何而来,自然也不知该如何化解,于是她只当那是自己初见四季生机时的心下震颤。
可到了后来的许多年后,她才恍悟那份难以名状的悸动究竟是什么。
那不是所谓四季。
不是春时盈盈梁上燕,不是冬时埋枝层层雪。
是旧年时雨映青阶,伞下惊鸿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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