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外日头渐烈,言月并未立刻离去。她尾随着那贩卖“灵芝汤”的白面公子及其随从,穿过几条熙攘的街道,见他们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院门紧闭,门楣上甚至连个匾额也无,只墙角处用白灰画了个不起眼的圆圈,内里点了一点,似是顽童随意涂鸦,却又透着几分刻意。
言月记下位置,并未打草惊蛇。师尊嘱托“渡心为先”,更提及此事或与“蜃楼”、与黎渡师兄有关,需得从长计议。她转身融入人流,心中思忖,破此局或许需寻个由头,接近这伙人,或寻个熟知本地情形、又能信得过的人相助。
正思索间,前方一阵喧哗吸引了她的注意。却见一间挂着“兴盛货栈”招牌的铺面门前,围了不少看客。一个身着半旧青布长衫,头戴方巾,作账房先生打扮的年轻人,正被一个身材肥硕、衣着绸缎的掌柜指着鼻子斥骂。
那账房先生身形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面色因窘迫而微微发红,双手紧紧抱着一本厚厚的账册,指节泛白。她嘴唇紧抿,眼神中既有屈辱,更有一种不肯屈服的执拗。
“陈殊!你个榆木脑袋!这点账目算了几日都理不清?还敢说自己精通算术?我看你就是个滥竽充数的废物!”胖掌柜唾沫横飞,声音洪亮,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账面不平,库房也对不上,这亏空的银子,是不是你暗中动了手脚?!”
那名唤陈殊的账房先生猛地抬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东家,账目绝无问题,是前月那批南货入库时便有蹊跷,单据与实物不符,我多次禀报,您却……”
“还敢顶嘴!”胖掌柜恼羞成怒,打断他,“分明是你算错了!今日你若不能当场把这笔账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卷铺盖滚蛋!还得赔上铺子的损失!”
陈殊脸色更白,眼底掠过一丝焦虑。她并非算不清,而是手中缺乏关键单据,且这账目涉及时间颇长,往来繁杂,需极大耐心与极快的心算速度,在此嘈杂环境下,难保万无一失。
言月驻足旁观。她的“共情”让她能感受到陈殊那份被冤枉的委屈,以及面对刁难时,竭力维持的尊严与理智。同时,她也感知到那胖掌柜色厉内荏之下,隐藏的一丝心虚与慌乱,似乎急于找只替罪羊来掩盖什么。
“看来,这又是一处人心之隙。”言月暗忖。贪欲与推诿,亦是常见的迷障。
就在胖掌柜逼迫愈甚,陈殊额角见汗之际,一个清越平和的女声响起:
“掌柜的,何必动怒。既然这位先生言道账目无误,何不让她当场演算,一辨真伪?”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素衣女子缓步上前,容颜清丽,气度沉静,正是言月。
胖掌柜见是一陌生女子,衣着寻常,不由嗤道:“哪里来的丫头,多管闲事!这账目繁杂,岂是儿戏?”
言月不答,只看向陈殊,目光澄澈:“先生可需助力?”
陈殊对上她那双眼,心中莫名一定,虽不知此女来历,但那份镇定自若感染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将怀中账册翻开至争议之处,沉声道:“此乃三月往来总账,涉及十七家商号,银钱、货物批次繁多,关键在于核对入库原始单据与后续出库记录的时间差与数量差,以及几笔抹零头尾的出入。”
胖掌柜在一旁冷笑:“说得轻巧,你倒是算啊!”
言月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她虽不似陈殊专精此道,但师门修行,心算亦是基础。更兼“观心”之能,让她对数字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与逻辑梳理能力。她静心凝神,那些数字仿佛在她脑中自动排列组合。
“丙字号库,初七入库南缎百匹,单据记九十八匹,差两匹;初十出库五十匹,账记五十二匹,又虚增两匹。仅此一项,账面便虚增库存四匹,折银约二十两。”言月语速平缓,却如珠落玉盘,清晰无比,“再看戊字号库,药材批次,抹零头三次,每次皆多记少出,累计约八两七钱……”
她一连指出七八处关键错漏,皆直指问题核心,甚至比陈殊此前怀疑之处更为精准。这些漏洞看似微小,但积少成多,且刻意分散隐匿,若非有心且具备极强的计算能力,极难发现。
陈殊越听越是心惊,眼中光彩大盛。她顺着言月所指,迅速翻动账册核对,竟分毫不差!她不由抬头,震惊地看着言月,仿佛看到了同道知己。
胖掌柜的脸色则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他没想到这突然出现的女子,竟有如此能耐,三言两语便将他暗中做下的手脚掀了个底朝天。
“你……你胡说八道!”他兀自强辩,声音却已发虚。
言月转向围观众人,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诸位可见,世间许多迷雾,看似复杂,实则如同这账本。只要抓住关键,循着数字与逻辑的脉络抽丝剥茧,便能窥见真相。贪欲如同账目上的假数,初时不起眼,日久必成巨壑,最终崩塌的,往往是自己的根基。”她这话,既是说给众人听,亦是说给那胖掌柜听。
胖掌柜冷汗涔涔,在众人了然与鄙夷的目光下,再也无颜待下去,狠狠瞪了陈殊和言月一眼,灰溜溜地钻回了铺子。
人群散去,陈殊郑重向言月长揖一礼:“陈殊,多谢姑娘仗义执言,解我危难。姑娘心算之能,观察之敏锐,小女子佩服!”
言月还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小女子言月。陈先生账理清晰,坚守原则,才令人敬佩。”
陈殊苦笑摇头:“若非姑娘,今日恐难脱身。”她看了看手中的账册,又望向言月,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道:“言姑娘似乎并非江城人士?方才听姑娘剖析账目,字字珠玑,不知……姑娘对探查之事,可还有兴趣?”
言月心中微动,看来这位陈先生,也并非只囿于账本数字之间。
“愿闻其详。”
陈殊压低声音:“方才那‘兴盛货栈’的东家,与近日城中几起不明钱财往来似有关联,其资金流向颇为可疑,仿佛……与姑娘方才在茶馆留意的那伙人,隐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若姑娘有意,或可一同探查?”
言月眸光一凝。没想到方才茶馆前的短暂驻足,竟也被这心思缜密的陈殊看在了眼里。这江城的水,果然比她想象的更深。而眼前这位落魄却坚韧的账房先生,或许正是她在此地需要的第一个助力。
陈殊竟也注意到了茶馆骗局与货栈东家的异常,主动提出联手探查。言月正欲细问,却见陈殊面色突然一变,目光惊疑地望向她身后街角,低声道:“言姑娘,我们似乎……被人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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