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文昭正喝完一口酒,将酒坛放在地上,她低头看着酒坛中的酒倒映着的陌生的、憔悴的女子面容,说道:“我已不是你所谓的汝大人了,我不过是一个朝廷通缉的要犯而已。”
闻言,知县确定了心中的猜测,他说道:“汝大人,不,汝……”
“叫我……白晞。”
“白晞……姑娘,”知县觉得叫不习惯,但却也并未在此事上过多纠结,而是接着说道,“我现在也不是知县了,我已辞官了。”
景文昭抬头看向知县,知县接着说道:“官场不适合我,多年前我以为因为有县丞在,我受他所制,所以无处施展我的才华。可即便他早已被绳之以法,我仍然……”
他抬头看了眼长群,“多年前,我考取功名后,知州大人欲将大女儿嫁于我为妻,但当时我青梅竹马的亡妻前来湖县寻我……其实,早在年少时,我就已属意于她,只因家穷,她父母并不同意将她嫁于我,而是将她嫁给了别人,但后来结亲那日她逃了婚,来到了湖县找到我,对我说她是为了我才逃的婚,我闻言喜不自胜,于是第二天就拒绝了知州大人的好意,迎娶了小越。”
“我以为只要为生民立命就可以做个好官,最不济无为而治顺其自然,也比之前县丞在时强,可现实根本不是如此,每件事都身不由己。”他顿了顿,“知州的大女婿总是在外拈花惹草,前段日子,他大女儿妒忌之下杀了那个女子,后来听闻那个女子家中有亲戚在京城做官,她担心害怕之余服毒自杀了。而知州听闻后将此事怪罪于我头上,认为是我前些年未娶他女儿以致他女儿没能嫁得好的夫婿。也因此知州总是以各种借口刁难于我,我实在不堪其扰,索性便辞了官。”
“我无处可去,听闻汝……白晞姑娘在京遭了难,后在法场被人所救。我思来想去,最可能的藏身之处便是这城外连绵的紫薇山中,朝廷就是想寻也寻不到,我们本来也是想来此碰碰运气,但没想到竟被抓了,也没想到您竟在此处。”
知县让长群领着知儿去帐篷外玩,等二人出去后,知县接着道:“小越死后,我今生本不想再找,可我见到了长群,她又对知儿视如己出,”他回头看了眼门外正在陪知儿玩耍的长群,“我无法忽视她。但因为小越,我也再无法爱上别人。但是今生,我去哪里都会带着长群,也会让知儿为她养老送终,但我也确实无法再接受别人。”他看向景文昭,“我来寻姑娘,就是想要当面感谢您,若不是您,我们也就遇不到长群。”
知县仿佛忽然想起来一事,说道:“白晞姑娘,之前您走后我才想起来,在湖县时您失踪的那些日子里,您的兄长曾来找过您,当时您杳无音讯,我便也对他如实相告了。”
景文昭皱眉:“我的兄长?”
“难道不是吗?”知县疑惑,“您之前不是和我说家中还有位兄长吗?”
景文昭才想起来,她当时说家中还有个兄长只是随口一说。
看景文昭没吭声,知县接着道:“他当时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想必是长时间赶路造成的,后来他还问了县丞等人是否被逮捕?我当时以为人数不多的马匪都被五殿下除掉了,没想到那只是冰山一角,最后小越却……”
知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蹲下身子扶额,即使已过了一年多,他好像仍旧没从那份悲伤中走出。
而景文昭也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安慰他的,她提起酒坛默默的喝着酒,听着帐篷外知儿的欢声笑语,心中无限的悲凉。她静静的感受、咀嚼着这份悲凉,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一直隐隐作痛的心好受些……
直到这坛酒见底,她才让祥宁妥善安置他们。天色已晚,帐篷里一片漆黑,景文昭坐在羊毛毡上一口一口的啜着酒,她忽然觉得闷,提起酒坛就走出了帐篷。
山中空气湿润清新、沁人心脾,抬头望去,只见刚冒出嫩叶的枝条间闪烁着星光,星辰这般璀璨,就像……他的眼睛。
想到此处,景文昭猛地颤了下,瞬间低下了头,再不敢看那头顶的星光,她怕看到那双眼睛,怕看到那个以命护她的人的眼睛。
他以命护她,想要让她好好活下去,可她怕他带着期盼看她,她怕她受不住他殷切期盼从而答应他……要好好活下去。
景文昭不再看头顶的万千星辰,转身走进帐篷,可刚转身时,长群从远处走来,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来,看长群走到她身边说道:“姑娘,我们明日就走了,我来给您送些菜,都是我亲手做的,祥宁听知儿说我做的菜好吃,硬是给我寻了些食材让我做,您也尝尝看看我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景文昭接过,问道:“你们打算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长群抬头看向远方,半晌后才道,“他去哪里我去哪里。”
没有轰轰烈烈、没有痴情缠绵,知县和长群却都说出了相同的话——你不离,我便不弃。
或许在他们眼里,这样平淡如水的生活才是人生的真谛,才值得细细品味。
夜幕星空下,长群的眼眸虽算不上温暖和煦,却也没有被不幸命运摧残的阴霾,完全看不出她是死了儿子和三个丈夫的人。
景文昭站在帐篷门口,忍不住问道:“长群,你过得快乐么?”
听闻此话,长群一怔,随即她就明白了面前人的意思,但她并不以为忤,因为她知道她是汝大人,原本那样热心助人的人,变得如眼前这般黯然憔悴,长群发自内心的说道:“奴家从未想过的快不快乐,奴家只知道每件事都做到尽自己最大努力便好。就像之前奴家儿子死时,”她微微低了低头,“他生病发烧,我花光了自己所有钱去为他治病,却仍旧眼睁睁的看着他渐渐没了呼吸,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去救他,仍旧没能救下他。我是伤心,但我不遗憾。”
景文昭静默不语。长群接着说道:“奴家觉得,人活一辈子,就像这走夜路,总是觉得周围漆黑,看不到光亮。前行的路上或许会有泥泞,或许会有荆棘,但只要挺过去,天亮了,再看来时的路,便会发现那不过是个水洼,或者是拦在路上的树枝。所以眼前觉得过不去的坎,等挺过去,就会豁然开朗。之前所经历的都会让自己更坚强。”
景文昭也抬眼看向远方,她没想到长群竟然活得这么通透。
“人生的苦难不会消失,幸福也不会永存。”长群轻声道,“我们只有保持一颗平常心,尽力而为就好。”
这时,知县走过来,向景文昭点了点头后对长群道:“知儿刚才等你吃饭,看你一直没回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我趁他睡着正好出来寻你。”
景文昭看着知县和长群二人肩并肩的走进了夜色中,她默默的回了帐篷,这次她没喝酒,只静静的坐在黑暗中,直到东方的天色泛出鱼肚白时,一声呼嚎,打破了山中原有的静谧。
“不好了,着火了,快救火!”
春天本就气候干燥,一旦有火便呈燎原之势,一发不可阻挡。祥宁急忙跑来,在景文昭帐篷外急忙道:“姑娘快离开这,五皇子寻到了我们,派人来烧山了。”
景文昭起身,掀开帐篷,看到整个军营里乱作一团,大火在军营中蔓延。她随着祥宁在一队士兵的掩护下退到了河边。
远远听到兵器碰撞之声,以及喊杀声传来,景文昭问道:“知县,长群和知儿呢?”
“姑娘,他们住的地方恰好是敌人来袭的位置,”祥宁眉目间闪过黯然,“如今恐怕是凶多吉少。”
景文昭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她却是看着冒着浓烟滚滚的远处久久未回过神来,而颤动的眼珠表明她并非只是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天色由白转黑,周围早已没了喊杀声,只有阵阵春风刮着树梢摇曳之声,祥宁在她身后,声音沙哑的道:“姑娘,我们走吧。”
景文昭并未动,而是问道:“现在领兵的人是谁?”
闻言,祥宁一怔,答道:“是马冀。”
“将他找来,带到我面前。”
祥宁以为她是要找马冀算账,怨他没能做好安防之事,祥宁张了张口,想要替马冀解释,而景文昭却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她说道:“不必多说。”
祥宁躬身应道:“是。”
半夜时分,灰头土脸的马冀被带到了景文昭面前,马冀并不认识景文昭,也不知道她是谁。之前他装作随行人员为柯嘉之女送亲,后来在他从安城内部突袭时,庆王殿下突然鸣金收兵,随后他便被庆王殿下安置在同阳城镇守,也因此,他并不知庆王将他叫回,而自己回了京城所为何事。他只知道当时只要再给他些时间,在他和庆王里外夹击之下,安城必破,可……
马冀摇了摇头,这段日子他知道祥宁将一个女人带到了军营,但他也并未过问。而此番那个女人让人将他叫到她面前,他有些不悦的说道:“你是何人?”
未等景文昭说话,祥宁便说道:“左指挥使,这是……”祥宁此时也不知该如何介绍景文昭,他左思右想后,说道,“这是白姑娘。”
马冀刚想问白姑娘是谁时,便听景文昭淡淡道:“我是汝晟,也是先皇公主。”
声音不大,但是在场的人好像都被惊的定在了原地,就连祥宁都惊讶的看着景文昭,他知道眼前之人是汝晟汝大人,可从来都不知道她是先皇公主!
祥宁对景文昭跪下叩首,而瞠目结舌的马冀看到跪下的祥宁,也跟着跪了下来,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纷纷向景文昭跪地叩首。
由于事发突然,马冀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结巴道:“公主……殿下,属下——”
景文昭截道:“无妨,都不必多礼,现在首要之事是重新集结队伍。”
说到此事,马冀也恢复了原样,他站起身皱眉道:“公主殿下,原来士兵有十三万人,昨晚先被五皇子烧山,后又与他们鏖战一场,现在属下手中也就剩三四万人。”
景文昭思虑了一会儿,说道:“现在情形于我们非常不利。如今我们首要任务便是收集粮草,只要有粮草在手,士兵便会重新集结。”
“是。”马冀道。
景文昭从衣袖中取出红香苑的房契和商契,递给祥宁,“能买多少粮食就买多少粮食,记住,务必小心,不要让别人发现端倪,最好多分几个郡县购买。”
“是,属下遵命。”祥宁答道。等二人要走时,景文昭叫住了他们,说道:“此地已经暴露,我们要换个地方。”
“换哪里?”祥宁和马冀二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景文昭抬眼看向皇城方向,眸中嗜血之色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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