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一事,我就心知会有这么一天。”身着绿衫的男子垂眼,满腔忏悔道,“我对不住你娘,对不住许家,也……对不住你,是我该死!”
站在男子身前的少年一言未发,一双眼漠然看着他。
这种话许观玉听得多了。
被她找到的人,几乎一半都在说对不住她娘,对不住许家,对不住她。
对不住?
不过动一动上下嘴皮子的功夫,真对不起怎还做出那般背信弃义之事。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她没这样觉得。
这些人都是装的。
他们都以为自己是个没脑子的,他们以为这般说就能让她懈去戒心,好趁她毫无防备时出招。
许观玉冷笑一声,开口道:“那你怎还不去死?”她心中盘算着,面前这人是最后一人,只要这人一死,那这世上的仇她就算报完了。
变故突生!
男子撑开骨扇,往面前的许观玉扇出一道又一道内力。
按常来讲,这时的少年早败了。
但可叫他失望。
少年丝毫不为他扇出的内力所动,步子反稳稳往他那走去,她手中嗜血无数次的刀向他利落斩去。她道:“许家灭门此罪,你认,还是不认?”
对许观玉而言,这男子认不认都难逃一死,他早该为多年前许家灭门一事付出代价。
如若不是这些人背信弃义,许家怎会灭门。
如若不是这些人忘恩负义,至亲怎会离自己远去。
如若不是这些人,她怎会在世上整整十七年都没空停下来喘息。
“我不......认!”那把刀没入他胸膛,他止不住哀叫,最后一个字才堪堪说出口。
男子的血溅到许观玉刀上。
恶心,粘稠,同墨汁一样的血。
许观玉低头看着男子许久。
许家灭门时她七岁,她被隐世高人带走学成武功时十五岁。
如今长兴二十年,她年十七,杀了最后一个仇人,终于大仇得报。可她本人没有一点大仇得报后应有的喜悦,反而面色平静得不像是在报仇。
月光洒落在经过打斗后破烂不堪的院子里。
她从腰间取下块布慢慢擦拭长刀上的血迹,刀面映出张疲倦的脸。
许观玉的满腔情早在这么多年停不下来的杀戮中消耗殆尽,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顾其它。
少年缓缓呼出口气,恰逢冬季,呼出的气全化作烟飘走。
擦完刀,她才欲走出门槛。
抬脚。
一阵窸窣声在夜里十分突兀。
许观玉身形一顿,收紧刀柄,她并未回头,先侧耳凝神。然后才回头,定定看向某处。
这声响是从院内米缸中传出来的。
似是察觉到许观玉还未走,米缸中的人呼吸声急促起来,声声重重落在许观玉耳里,同石头坠湖般难以掩饰。
被云挡起来的月悄悄溜走,与此同时,她走近米缸。
半人高的粗陶缸子,盖着木盖子。
许观玉手按在缸沿,左手二指轻拈住盖子边缘,往上一启。盖子便被掀开了,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缸里果然没有预料中的米香,里面是位年岁同她差不多大的少男,他见许观玉掀盖,双眼猛地睁大,在缸里亮得惊人。
“啧。”
许观玉轻啧一声,神色略显烦躁,这少男眼神让她想起自己当年。
她当年也是这样盯着仇人的背影,发誓日后一旦有机会就要狠狠咬下仇人一口。
她夜夜梦里都恨不得啃其肉饮其血。
在米缸中的齐俊生抬头,对上许观玉面无表情的脸。他死死盯着她,就是这少女,两日前血洗了整个齐家。
“我会杀了你的。”他声音哑得不成样,这是他这几日逃亡来说的第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
“那为什么不现在杀了我?”不等回答,许观玉就自顾自道,“自是因为你现在还杀不了我。”
话音未落,刀鞘挑起齐俊生下巴,冰冷的铁器贴着喉结,迫使他不得不仰起头来。
唇红齿白,明眸皓齿。
是个能成为四大美男的胚子。
齐俊生张嘴反驳:“你若如今不杀了我,日后我有机会定会杀了你的。”
这威胁的话语换来的,是刀鞘不轻不重地拍在他惨白的脸颊上。
“好。”许观玉答得十分随意。
刀鞘顺势下滑,鞘尖在齐俊生肩膀处戳了几下,又游至他左肋,她语气平淡,“从这里刺进去,搅断你肝肠,让你疼上三天三夜再断气可好?”
齐俊生咬紧牙关,他清楚记得,家中的老仆福伯就是这样死的。
刀鞘鞘尖忽然抵住他心口。
许观玉像在为他着想:“最痛快的便是直取心脏了。”她手腕微沉,刀鞘尖端在他心口轻轻一压,隔着衣料传来痛意,“可惜...”
齐俊生眼前顿时浮现出福伯死时的模样,那个待他如亲孙的老仆,就是被这少女用刀鞘活活戳断肋骨而亡。
老人临终前浑浊的双眼,至今仍在噩梦中凝视他。
齐俊生眼中血丝密布,活似从十八层地狱爬出的索命恶鬼。他突然暴起,十指胡乱抓向少女面门,完全不顾什么招式章法,“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这个从未习武的读书人,此刻正如垂死困兽拼死一搏。
他刚要触及少女身前,便被许观玉的护体罡气震得弹开。
他后背重重撞在米缸内壁,闷响声中,沉积多年的谷糠窸窣惊起,混着霉味的碎屑落了满头满肩。
这一下,齐俊生意识到,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伤及许观玉一分一毫。
“怎的了。”许观玉饶有兴致,问他,“方才的狠劲去哪了?”
齐俊生缓缓抬头,眼中血色渐褪,露出底下的绝望。他张开嘴,只发出声喘息,完全似被抽去全身筋骨。
他慢慢蜷起膝盖,闭紧眼,念起面前少女的名号,“......观玉恶鬼。”
尚年十七,就已经杀尽当年参与许家灭门的所有仇人。
无论是名门大派的嫡传弟子,还是隐匿江湖的亡命之徒,只要手上沾过许家人的血,便无一例外地死在了她的刀下。
一百二十五人,一个不落,全都下去给许家人偿命。
因此,江湖上送了她一个名号。
——“观玉恶鬼”。
许观玉听罢,也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既无得意,也无恼怒,好似二人是在谈论旁人,“…观玉恶鬼。”
或许是齐俊生身上刻骨的悲怆太过熟悉,又或许是许观玉太久未曾遇见与自己年纪相仿又境遇相似之人。
她竟道:“江湖不就是这样么?昨日你杀我全家,今日我杀你满门,明日也许又有她人来取我性命,不过都是轮着来罢了。”
齐俊生僵坐在米缸内,只觉身前的少女,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
她刀下亡魂,或许曾有母父妻儿,也曾有悲欢喜怒,可对她而言。
那又如何?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她不在乎世人如何评判,也不在乎自己手上沾了多少血,她只要,仇人死绝。
米缸外的许观玉只是静静站着,月光斜照在她半边脸上,映得她像一尊无情的玉像。对她来说,江湖就是这样杀来杀去,没完没了。
江湖好似就只有这一个结仇法子,但江湖恩怨总是靠杀的。
杀到无人可杀,杀到仇怨断绝,最后杀到她自己也死在别人刀下。这是江湖的规矩,也是许观玉所以为的江湖。
再说,如今江湖上能对她出手的人,本就不剩几个。更何况......
许观玉垂眸,扫了一眼米缸中狼狈不堪的齐俊生。
这少男看起来就不是个习武的料,筋骨平平,气息浑浊,连握拳的姿势都毫无章法。
就算给他五十年日夜苦练,就算他寻遍天下名师,也是杀了不了她的。
真是可怜,她又心道声,真可怜。
不是怜齐俊生的血仇难报,而是可怜他极其天真,还做梦以为能杀自己。
少女偏过头,鼻尖微动。院中血腥味还未散去,偏这血闻起来还有丝淡淡的香气,像上好的明前茶。
她突兀地记起。方才最后一人是擅用骨扇的蓟州齐家,用的骨扇是取的他们自己身上的骨头。
肋骨磨成扇骨,指节雕作扇钉。
不知把骨扇放在一堆什么东西里,浸泡后就带着这么多香。
许观玉轻声道:“倒是可惜那把扇子。”方才杀齐俊生他爹那刀太快,没能好好瞧一瞧这齐家扇。
米缸里的少男剧烈颤抖起来,他显是听到这句话。
少女低头看去,发现少男正死死盯着自己。
许观玉忽然觉得有些无趣,弯腰拾起地上那把骨扇,“啪”地甩在齐俊生脸上,扇骨在他颧骨上留下一道红痕。
这便是遗物。
许观玉想着,手指摩挲着手中长刀刀把,这把刀和她身后背着的油纸伞,再如这少男和她自己,她们都是遗物。
许观玉准备拔刀的手突然顿住。
遗物?
对。她明白自己和蜷缩在米缸里的少男,就是这世上仅存的两个遗物。
她的仇人死绝,他的亲人也死绝。
她们被丢弃在世上,被遗忘在这个江湖里。
她们是如此相似。
她们就是亲人。
想到这,少女疲倦的脸上终于露出丝笑意,像是恶鬼牢牢抓住将食之物,她伸手,一把将少男从米缸里拽出来,“我不杀你。”
少男一个不稳摔在地上,膝盖磕在石板上,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少女又重复了遍,“我不杀你,你得活着。”
齐俊生顿感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爬上脊背,他紧紧握住手中骨扇,仿佛这样就能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声音像是被人掐住喉咙,“…什么?”
许观玉不愿再重复第三遍。她倏地点住齐俊生双腿的穴,眸中翻涌着近乎偏执的情绪,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你我为亲人,从今往后,你我一家。”
这话在齐俊生耳中如雷炸开,他瞳孔骤缩,下意识要往后缩,却被穴道所制动弹不得。
“总归杀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人,我也累了。”许观玉放轻声音,拂去他肩上沾着的谷糠。
她道出让齐俊生感到可怖的话,她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决定下他的生死。
少女说:“我要你活着,你爹所做的那些,合该由你来承担。”
于是齐俊生便活。
不是因为他想活,而是因为许观玉要他活,只因她需要他活着,需要在这世上留一个亲人。
如今她们二人,便是彼此仅剩的血脉。
“松手!”齐俊生开始挣扎,他认定许观玉是在羞辱自己,“今日你若不了结我...”
“怎还在这般讲?”许观玉眉头一蹙,被齐俊生说出几分烦躁。她左手掐住他脖子,“都说了不杀你,偏要嚷着求死。”
她手上力道加重,又强自按捺住性子:“往后莫要再说这等蠢话。”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罕见的耐心,“我不爱听。”
齐俊生大口喘息,胸口窒闷未减分毫,眼眶里的泪不受控制地滑落。
许观玉这才松开钳制,她指尖残留的温度让齐俊生浑身发颤,而她的下一句话,又让齐俊生登时一口气上不来。
“你我为亲人,我哪里会了结你?”少女说得理所当然,她真认定她二人是亲人,“现下,我们去把你爹的尸体埋了吧。”
齐俊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满腔话在喉间翻涌,却因哑穴被点而化作无声的颤抖。他死死瞪着眼前这个自说自话的疯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许观玉若有所思地端详少男扭曲的面容,突然伸手取走他紧握的骨扇,稳稳别在腰间。
“你不会武,拿这东西也是无用。”
她话音未落,突然咳嗽起来,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从指缝溢出。对上齐俊生惊愕的眼神,她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转而一把抱起齐俊生往屋内走去。
殷红的血迹沾染在齐俊生的衣裳上。
“砰”的一声,齐俊生被甩在床榻之上,他尚未回神,许观玉已翻身躺下,将长刀和背后的油纸伞横在二人中间作为分界。
半刻钟后,齐俊生被一脚踹下床榻。
许观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床榻是我的。”
雨露深秋,寒意似绵。
齐俊生躺在冰冷的地上,整整一夜未眠。他死死咬着嘴唇,口中尝到铁锈味也不敢合眼片刻。
天微亮,许观玉就醒了。她利落地束好刀,负起油纸伞,又将齐俊生一把拽起背在身后。指尖在他喉间一点,只解了哑穴。
她问齐俊生,“去哪?”
齐俊生抿着干裂的唇,半晌才挤出一句:“...随你。”
难道他有的选?许观玉何曾给过他选择的余地?
都没有,又偏要问他。
少女迈出门槛正欲往前走,身后却传来声烦人的声音。
“施主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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