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相爱这四字,原是说同门之谊,手足之情,许观玉怎能曲解至此?
偏他挣不得,逃不得,只能偏过头,声音细若蚊蝇:“此相亲相爱......非彼相亲相爱。”
许观玉的手轻轻托住齐俊生的脖颈,像捧着枝将折未折的花。
少女眉目低垂,长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神情愈发显得莫测。
“是么?”许观玉嗓音低哑,透着些许疯魔,“我说你是亲人,你便是。我要你爱,你便只能爱,哪怕我要你恨,你也只能恨。何时轮到你来选?”
齐俊生咬紧下唇,不敢答话。
许观玉素来言辞无忌,行事全凭心意,此刻若再辩驳,只怕更惹她疯性发作,他只得垂眸不语。
许观玉见他沉默,右手在他颈侧轻轻摩挲,一缕温凉内力自齐俊生经脉间游走。
齐俊生浑身一颤,酥麻之意从颈侧蔓延至全身。他慌忙咬唇,喉间不自觉溢出声低喘。
他止不住浑身发烫。少男瓷白的肌肤泛起绯色,鼻尖沁出几点细汗,偏又不敢抬手去擦,闭眼佯装不知。
许观玉心底忽地升起股异样滋味。
齐俊生这般模样,除她之外,还有谁能瞧见?
她能感受到齐俊生急促的呼吸,不知为何,她心中像被火烟熏味呛到,她想,齐俊生生来就合该是她的。若非天意,为何偏偏她不杀齐俊生。
天要造就这个人生得与她相似,又送到她手里。
这就是天赠与她的东西。
世上唯一的亲人,亦是世上唯一的仇人。
她要他因她颤抖,要他因她喘息,要他永远活在她掌心。如此想着,许观玉像在摸一件稀世珍宝,她道:“多好,你就是为我而生的,对不对?”
齐俊生气息微弱地挤出半个字:“别......”
便在这时,许观玉那只流连在他脸颊边的手一顿。
那点旖旎温存的气息荡然无存。
只见她起身,动作迅捷,但比平日少了些行云流水的从容,有丝难以察觉的滞涩。她背对齐俊生,声音是惯有的冷:“此地不宜久留。”
她们走在覆薄雪的小径上。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紧接着,一片跳动的火光隐约出现在树林尽头,正朝两人这边而来,还夹杂着些许人声呼喝。
许观玉神色一绷,一把将齐俊生护在身后,左手下意识往背后的长刀而去,呼吸急促几分。
那跳动的火光与嘈杂的人声犬吠,在林中逡巡了片刻,似乎未能发现两人的踪迹,最终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夜的另一端。
少女并未立刻放松,她凝神细听,又静伏了许久,确认这些追兵当真远去无踪,紧绷的肩背才稍稍松懈下来。
可向来祸不单行,就在要重新上路的时候,原本细碎的雪花竟夹带着雨丝,淅淅沥沥落下,转眼就打湿二人衣衫。
雨雪交加,山路顿时变得泥泞湿滑不堪。
许观玉的每一步,都因这天,变得更加艰难险阻。
路途愈发难行。
前方恰好有一处被雨水冲刷出的土坡,不甚高,但泥泞陡峭。
许观玉先一步跃下,落地时右脚猛地一滑,身形顿时踉跄!
这时候,她下意识伸出之前受伤的右手往地上一撑,剧痛直冲牙关,让她脸色霎时白了些许,额角沁出的冷汗更是与雨雪混在一处。
跟在她身后的齐俊生见状,伸出手想去搀扶。
许观玉却猛地抬头,眼神中带着警告。
这目光将齐俊生逼得生生收手,他瞧见许观玉借着左手支撑,吃力地站直身体。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异常困难,这一下牵动旧伤,痛楚至极。
少女的手曾挥出长刀化作银龙,此刻却连撑地都需强忍剧痛。
齐俊生胸中顿时被正邪二字绞拧在心,又生出些自己都说不明的灼热。
那所谓名门正派的天残派,分明与魔教暗通款曲,把污名尽数栽赃于她。纵使许观玉行事亦正亦邪,可这江湖滔滔,竟无一人愿听半句真言。
正派惧她揭穿伪善面具,魔道恨她持身自高不肯同流。
雨雪愈发密集,许观玉用左手拔出长刀斩断拦路枯枝。
齐俊生心潮翻涌,忽听坡下传来声断喝:“站住!什么人!”
两名衙役自枯树林中按刀而来,官服被雨雪浸得深暗,提着的灯笼摇曳不定。当先那人看清许观玉手中长刀,顿时变色:“夜半持凶器,定非善类!”
许观玉左手长刀倏然横转,刀尖雨水连成银线,将齐俊生全然遮在身后。
她背脊挺得笔直,右袖渗出的血色愈深。
那刀锋掠过当先衙役咽喉。
刀光仍快,可少女身形已见凝滞,她如今全凭多年厮杀养成去应对,每记劈砍雨雪的风声,都是搏命打法。
另一名衙役见同伴毙命,便往她身后的齐俊生打去!
这一招势大力沉,显是算准他避无可避。
许观玉瞳孔骤缩,不顾右臂重伤,强行运劲挥刀格挡,旧伤瞬间崩开。她反手一刀再结果了那衙役,身子晃了两晃,便用刀拄地,显然难以立时站定。
齐俊生怔怔望着许观玉的背影,又愣愣看着许观玉的右臂。因为他挡住这一击,许观玉强行挥动受伤的胳膊,血正顺着她指尖滴落在雪地。
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深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乃是人伦大义,而今眼见官府拿她,本该盼她伏诛,可此刻,他惊觉自己竟在暗自祈求她脱困。
若非为自己挡灾,许观玉何至于此?
念及此,那往事再度灼痛齐俊生心神。
当年确是爹先害她娘,她才提刀上门报仇,这因果他心知肚明,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人子岂能妄议父过?
可许观玉相护,恩义二字烫在他良知之上。两种念头绞得他五内俱焚,教他喉间如堵巨石。
齐俊生怕。
他怕许观玉死。
因许观玉那句“你我是亲人”,他便试着去解二人血海深仇后的因果,试着将许观玉与自己的仇和恩放在天秤两段。
可如今追兵不绝,她因自己受伤。
齐俊生生出截然相反的妄念。他既盼许观玉永远同传闻中那般强悍狠辣,斩尽一切来敌,又盼她立时留下自己这累赘远遁千里,莫再为仇人之子枉送性命。
这念头叫齐俊生自弃,他像那寄生藤蔓,既要借大树遮风挡雨,又恐风雨摧折乔木。恍惚间,齐俊生手指微颤,不由自主地向许观玉那染血的衣袖探去。
许观玉似背后生眼,被雨雪打湿的青丝黏在她脸颊边,她把长刀放回背上刀鞘中,语声因伤痛略带沙哑。
她道:“走。”
方见她才迈出两步,膝弯就一软,身形微晃险些栽倒,虽立刻稳住身形,但那瞬间的虚软还是被齐俊生看去。
齐俊生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上前,用自己的肩膀抵住许观玉摇摇欲坠的身形。
一股荒谬滋味塞满胸腔,他正搀扶着的,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同时,另一种想法同泰山压顶般压得齐俊生更沉重,许观玉为护他伤至如此,他若任其自生自灭,与禽兽何异。
许观玉侧首看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终未推开,只将部分重量交付于他,哑声道:“找个地方歇脚。”
雨雪夜浓,两道相倚的身影没入山林。
沉默跋涉间,忽闻许观玉低声道:“今日,是我生辰。”她的声音混在风雪中不可辨,顿了顿,又道:“齐俊生,你生辰何时。”
不多时,齐俊生从喉间挤出蚊蚋般的应答:“......明日。”
二字方出,他眼眶骤红,热泪滚落。
去年今日他还在家中试新裁的冬衣,而今自己却搀着杀父仇人在荒山亡命。
他喉头哽咽,只念世间命运捉弄人至此,许观玉与自己同岁,生辰又只隔一日。自己在围炉笑语时,许观玉早已在江湖血雨里辗转求生。
二人十八年华,偏教那宿仇浇成相杀相护。
他只怔怔想道,泪水与天地间的雨雪无分别。
然雨雪终有停歇之日,寒冬亦会被暖春取代,可他与许观玉之间亘的血仇恩义,再也过不去。
前路茫茫,林深不知处。
他不知这场逃亡终将通往何方,不知自己能否活过明日生辰,更不知强撑的许观玉,何时会如断弦般戛然倒下。
天地偌大,他寻不到答复,也得不到合适的答复。
齐俊生撑着许观玉深一脚浅一脚前行,以为这世间的荒唐莫过于此,孝道人伦教他手刃仇敌,江湖恩义让他以身护仇。
更荒唐的,是齐俊生心甘情愿。
这是他欠她的。
欠她不杀之恩,欠她以命相护之情,欠她明明能独自脱身却偏要带着累赘亡命。
前路尚有官府海捕文书,正道围剿令,魔教追杀,重重罗网布在前方。
这雪夜,不过是她二人艰难逃亡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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