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甘九,许观玉醒来的第一日。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端着两碗冒热气的面条,用肩膀顶开虚掩的门探头进来。
李狗儿依着每日送早饭的习惯,目光落在坐在木墩凳,面带倦色的齐俊生身上,又快快往炕上一瞥。
这一瞥,正正对上许观玉不知何时睁开的眼,她坐起身,一头墨发如瀑垂落,像极了画上仙子。
李狗儿“呀”地惊呼一声,没料到昏迷几日不醒的人今日醒来,她手一抖,拿着的碗险些脱手,小脸上满是惊讶,慌忙把面条往屋内的木桌上一放。
转身像只小鹿蹦跳着跑出去。一边跑一边急喊:“娘!娘!姐姐醒了!姐姐睁眼了!姐姐醒转来了!”
这声音惊得门外猎犬起身,发出阵吠叫。
孩童却顾不得它,清脆的呼喊声渐小,不多时,便见得一位身形结实,面容毅和,眼神淳朴的人快步走进。
她身上还沾染些许灶火,手中端着个粗陶碗,里面是黑乎乎的汤药,散发着苦涩味,另一个手则拿着捣好的草药膏。
是之前那猎户。
她一眼看到炕上坐起的许观玉,见她唇无血色,但眼神清明,是清醒的。脸上不由露出个憨厚的笑:“谢天谢地,姑娘你可算是醒过来,感觉可好些了?”
说着,她把汤药小心放在木桌上,“这是我们山里退热的土方子,虽苦些,但顶用。还有这膏药,是治你右臂的。”
猎户神情感激又后怕,语气愈发诚恳:“姑娘,我还没好好谢你啊,要不是你那天杀了要扑咬我家丫头的老狼,我这当娘的真不敢想......你这胳膊伤得这么重,定是与那畜生搏命时不小心被撕扯的!就可惜,我们山里人没啥好东西,但这救命大恩,我家记一辈子!”
猎户言语恳切,却是将许观玉明显利刃所致的伤口硬说成与狼搏斗不慎被狼爪撕扯所致。
山中猎户,岂会不识刀剑之伤与野兽爪牙之别。
她这般睁眼说瞎话,无非是心照不宣地替许观玉遮掩来历,不愿深究许观玉背后的麻烦。
许观玉又怎会听不出她话语中的意味,她抬眸,在猎户面上停留一瞬,算是承了这份情,也默许了这番说辞。
猎户的目光再次落到许观玉身上,她神情关切,眉头担忧皱起:“狼那畜生,又凶又毒。你这伤口我看了,深得很,怕是伤了骨头,寻常草药只能应付应付,压不住里头。这山里,实在没上好的药。”
“不是我夸大。你这伤,拖不得,非得快些去镇上的大药铺买药才行,才稳妥。”
她目光转向一旁的齐俊生,意思再明白不过。
他是眼下唯一能去办此事的人。
不等齐俊生开口,许观玉就打断,语气斩钉截铁,毫无余地:“不必。”
猎户一愣,万万没想到身受重伤,急需良药的恩人会一口回绝这最稳妥的法子。
她急得嗓音大起来:“姑娘,这,这怎使得?”她以为许观玉是考虑银两,“你是我家丫头的大恩人,没有让你自己花钱的道理,药钱自是我家出。”
她面上焦灼又为难,心中暗道:唉!若不是狗儿她爹今日一早就进了山区打猎,预备着嚼谷,这一趟本该是他去的!可自己今日也走不开,家里牲口要喂,丫头要顾,还有几处陷阱得去瞧瞧......
她见许观玉面无表情,心中更急:“你这伤拖不得,若是再烧一遍,那可是要命的事!镇上来回最多不过大半日功夫...让这小哥去......”
“不必。”许观玉再次打断,声音固执,似乎毫不在意自己性命安危。
猎户看着她倔强的脸,又瞥了眼旁边欲言又止的齐俊生,蓦地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这姑娘和这小哥,看着怎么...怎么都不像是惜命想活的人?一个死也不愿让人去买药,一个担心到不行却连句话也不敢多说。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救命之恩比山都还大啊,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恩人就这么把命耗掉。
猎户心一横,整个人浑身都是山里人特有的执拗和豪气,她道:“成!姑娘你倔,我说不动你,但我家丫头欠你条命,也就是我欠你的!今日我就下山一趟,去镇上把该买的药都给你买回来。你等着!这药,你一定得用!”
她知道自己再劝无用。
可她也是个爽利人,既打定主意,也不会再多言:“姑娘,旁的先不说,这退热的药你得赶紧喝,早饭也得吃些,才有力气扛着。”又转头对齐俊生匆匆道:“小哥,你看顾着些。”
说罢,她便风风火火地转身出了陋屋,走到院子里,扬声唤来自家女儿。
李狗儿正搂着猎犬在柴堆旁玩,闻声跑来。
李二燕蹲下身,仔细替女儿理了理衣裳,压低声音郑重地叮嘱道:“丫头,听着,娘要下山去镇上,给屋里那位救你的恩人姐姐买治伤的药。你爹一早就进山打猎,今日怕是回不来。”
“你一个人在屋头,要乖乖的,莫乱跑。若是遇到什么为难事,或是害怕了,就去隔壁你婶子家,听见没?”
李狗儿听话点点头,乖巧应道:“嗯,娘,我晓得了,你去罢,我不怕。”
李二燕怜爱地摸了摸李狗儿的头,不再耽搁,起身便从屋角拿起一个旧背篓和一根防身的木棍和一把柴刀,匆匆出了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道尽头。
李狗儿目送娘身影消失,将院子的木门仔细闩好,又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但她心思总飘向那间陋屋。
她想起屋里醒来后没怎么说过话的许观玉,还有总是看着瘪唧唧的齐俊生,心里又是好奇又有些怯意。
她踌躇片刻,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娘临走时嘱咐要看顾恩人吃饭用药。
对呀,自己还没见过姐姐吃饭呢!
可以借着有没有吃饭的由头去看看。
这么一想,那点怯意便被孩童的好奇压下去。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陋屋门前,扒着门缝悄悄往里瞧,只见屋内,那哥哥端着一碗面,自己却不吃,而是一直看着炕上的姐姐,好似得姐姐先吃了他才能吃一样。
两人之间有些古怪,放在木桌上的面,热气都快散了。
李狗儿眨眨眼,觉得这俩人和她娘她爹吃饭一点也不一样。
忽地,炕上的许观玉道:“既来了,怎不进来。”
李狗儿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捂住自己的嘴,一双眼瞪得溜圆,满是难以置信。她自以为藏得极好,连气儿都不敢大声喘,怎么就被发现了?
她声音是孩童的惊讶和好奇:“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外头?我都没出声呀!”
许观玉没有答复她,目光落在那扇虚掩的门上,“过来。”
李狗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门,挪着小步子走进来,局促地站在门口。
许观玉看着她,又问:“吃早饭了么?”
李狗儿点点头,她声音在许观玉的目光下愈来愈小:“吃...吃了,娘烙的饼子。”她是极喜欢这救了自己性命的姐姐的,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敢亲近,只想远远地看着。
许观玉道:“还想吃么?”
李狗儿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桌上那碗没动过,已然有些凉了的面条,小脸上神色挣扎。她确实是馋的,可...可她怎么好意思吃恩人姐姐的饭?
她正犹豫着,就听许观玉道:“那碗面条给你吃。”
李狗儿连忙摆手:“不,不好罢,那是娘给姐姐的...”
“没什么不好。”许观玉淡声,“我吃不下。”
李狗儿眼睛一亮,盯着面条瞧了又瞧,还是有些觉得不好,向她确认道:“那......那我真的吃了?”一副既怕许观玉反悔,又忍不住雀跃的模样。
得到许观玉一声极轻的“嗯”后,她才放下心来,雀跃地跑到木桌旁,端起那碗面条,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面条虽然有些凉,但对她来说已是难得的美味。
她吃着吃着,眼睛不安分地偷偷打量炕上的许观玉和对面的齐俊生。
许观玉依旧端坐不动,对食物毫无兴趣,齐俊生则一脸忧心忡忡,目光几乎没离过许观玉,他面前那碗面更是碰都没碰。
李狗儿歪歪脑袋,觉得这两人真是好生奇怪,和她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她一边吸溜面条,一边在心里胡思乱想。
恩人姐姐长得这么好看,受了伤也不喊疼,还不吃饭,定是山里的仙子变的!就像娘故事里讲的那样。而这个哥哥,他老是看着仙子姐姐,这样子,嗯......准是伺候仙子姐姐的仆人!
仙子身边总有个听候使唤的人不是么?反正她每次和村里小孩玩的时候,扮仙子的那个身边总要有个丫头和小厮跟着。
她自以为想明白了,顿时觉得这两人没那么令自己害怕,尤其是不那么怕许观玉了。吃面的动作也越发快起来,甚至琢磨下次也要学许观玉这般冷冷的模样,才好当仙子。
李狗儿心中正自得意,忽见炕上的许观玉起身,似是下地朝着屋角那盆清水走去,想是要洗漱。
她见状,立刻想起阿娘的再三叮嘱,慌忙咽下口中面条,脆生生喊道:“哎!姐姐!姐姐!你等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