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锷山的清晨,竹叶的清新漫入肺腑。云舒立于崖边,目送那抹水色的小小身影,一步步走下蜿蜒石阶,消失隐于云雾深处。
云舒一早便嘱托胧夜亲自带逢渊去学堂,自己在霜锷山上转了几圈,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决定自己隐身偷偷跟着。
胧夜不是多言之人,逢渊更是沉默不语,两人一路无话,但胜在安全无虞。不错。
学堂恢宏,弟子众多。无数好奇目光落在逢渊脸上,但很快就收敛。不错。
授课的长老上课声音洪亮,引经据典,引得满堂弟子低笑。也不错。
一切都相安无事。
云舒放下悬了一上午的心,悄然离开学堂,前往藏书楼。马上就是天庭之行了,他准备恶补各路神仙的名号和司职。
高大沉重的书架投下连绵阴影,弥漫着陈旧墨香。云舒抽出一本玉简,指尖划过冰凉表面,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不对劲。
方才学堂虽称不上喧闹,但也绝对说不上安静。弟子间偶有低声交流,也有课后三两结伴离开的身影。
唯有逢渊。
像一滴油落入水中,无声地存在着,却被清晰隔开。胧夜分明向几个年纪相仿的弟子引见过他,为何……竟无一人与他搭话?
是整天与自己一根毛相处导致他不会与同龄人玩闹?还是……别的什么?
云舒指节微微用力,玉简边缘硌得指腹生疼。他烦躁地将玉简掷回原处,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内格外清晰。再也无心看书,眼前尽是那孩子独坐在角落的模样。一种陌生的、焦灼的情绪攥紧了他的心。
他猛地停步。
不对劲的是他自己。
这般暗中尾随,这般心绪不宁……这过分的在意,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困住了他,又何尝不是困住了逢渊?
究竟是担忧还是私心?怕自己某日被揭穿、离他而去无人可依?
昨日小翠来时,逢渊怀中那高高一叠功课,那近乎自虐的勤奋,自己是真的没看见,还是只愿看见自己想看到的?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到霜锷山,拿起书卷,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只是竖着耳朵捕捉外面的动静。
日头西斜时,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响起。
逢渊推开门,见师父不似往日候在门前,就心生疑惑。推开门看见云舒坐在榻边,神情懊恼,连自己推门都未曾察觉。
……早晨那如影随形的目光,果然是师父。
那又为何这般丧气?逢渊有心安慰,拣了几件今日听到的趣事说:
“今日看到师兄师姐打架,吓我一跳,结果是一百三十七师兄和一百三十八师姐,他俩好似有私仇,见面就打架,不过全是小打小闹,长老就任由他俩去了……”
云舒看着面前活力四射的小孩,心中那点微妙的酸涩和疑虑,被这不同寻常的活泼冲散了些。他伸出手,将人揽进怀里。逢渊象征性地挣了一下,便安静下来,任由他抱着。
幸好小孩也不在乎别人的冷待。
怀抱里的身体温热,带着外面沾染的淡淡阳光和尘埃气息,云舒只是单纯抱着都觉得心中熨帖。
半晌,逢渊的声音闷问地从他衣襟间传出,很低,却异常清晰:“师父……我以前没有名字。”
云舒抚摸他头发的手微微一顿。
感受着头顶温柔的触碰,逢渊的声音更低了,“我很喜欢你给我的名字。”他仰起脸,望向云舒,“因为这是独属于我的……第一个东西。”
那些猩红的、扭曲的死字,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恨意,过去被厚重的额发掩盖,如今被努力压 在看似平静的心底。他已经很久不去想浮沱镇的过往,那些不被期待的出生,那些任人践踏的苦难。
在云舒怀里用力蹭了蹭,他像只寻求安慰的小兽。
师父,我真的好喜欢你。
云舒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尖端轻轻搔过,泛起一阵酸软的战栗。“怎么了?”他低声问,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依恋。
“没什么。”逢渊把脸埋得更深,声音模糊不清。
云舒抱紧了他,暂时抛开了那些忧虑,“学堂若有趣便去,若觉得无趣,师父就带你下山玩,可好?”他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十日后,为师需往天庭一行,要与你分开一段时日。你若是怕,便去寻你胧夜师兄他们作伴?”
感觉到怀里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他立刻补充,指尖抚平那蹙起的小眉头,“很快便回来。答应你,回来就带你去玩。今日我们先下山逛逛?”
逢渊沉默片刻,抬起头,眼睛望着云舒:”……那好吧,我自已住这里等师父回来。师父回来一定要带我去玩。”
他非是真的想出门,他更想变强,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保护想保护的人。
*
云舒掐了个诀,两人身影瞬间自霜锷山消失。
其实山上是禁止使用疾行法术的,为了锻炼弟子的意志,但云舒可是这里最大的官,谁又能之快呢。
坊市人声鼎沸,仙光流转,各色灵物异宝晃花人眼。云舒牵着逢渊,穿梭在熙攘人流中。逢渊穿着水色长袍,面容虽被法术模糊了过于出色的部分,仍显得清俊灵秀,引得路过的仙娥妇人频频侧目。
“哎呦,这是谁家的小仙童,这般灵秀模样,尊夫人定是个绝世美人!”一位热情过头的妇人笑着想伸手捏逢渊的脸,被逢渊敏捷地躲开,便转而同云舒搭话。
云舒懒得解释师徒关系,含糊地应了几句,赶紧拉着逢渊走开。走出一段,他索性又加了一层更普通的模糊法术,彻底隔绝了那些打量。
其实云舒对美丑的概念很朴素:皮毛顺滑亮泽便是美,枯槁黯淡便是丑。他仔细看了看身边的小徒弟,头发才齐肩,摸起来软滑,五官……嗯,也看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特别,怎就惹得旁人那样看?
不解。
他今日下山的主要目的,其实是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之前在山上寻不到由头来买,甚是怀念那些甜腻腻的零嘴。
走到一家颇负盛名的糕点铺前,云舒眼睛微亮。指着柜台:“这个杏仁酥、龙须酥,还有那边的玫瑰酥……每样都包一份。”余光瞥见逢渊正静静看着自己,他忽然意识到此举似 乎有点毁形象,轻咳一声,找补道:“咳……为师记得你似乎嗜甜?过几日我便要离山,多备些给你存着吃。”
逢渊眨了眨眼,安静地“哦”了一声。自引起入体,他便可以辟谷了,从未贪恋甜食。不过……似乎发现了师父的一个小秘密。
“还想吃什么?师父一并买了。云舒心情颇好地问。逢渊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货架,指了指另一边的果脯,"那个……也想尝尝。”
嗯,也是甜的。
云舒大手一挥,又买了一堆各式果脯。看着收纳法器里瞬间变得满满当当的甜蜜负担,他心满意足。
其实他本可以自己来买,无奈这周边仙镇产业多半挂在他这“白虎神官”名下,而他压根打不开白虎那个塞满了家当的储物法器,只得从胧夜那儿顺了块代表身份的玉佩,一路刷脸。
所以,带逢渊一起来,真是再好不过的借口。
路过一个吹糖人的摊子,晶莹剔透的糖浆在老匠人手中变幻出各种形态。云舒脚步一顿,兴致勃勃地问逢渊:“想要个糖人吗?给你吹个白虎形状的如何?”
逢渊本想摇头,听到“白虎”二字,眼睛倏地亮了,用力点头,自己还从未看过师父本体。
“老丈,来个糖人,要白虎神君的形状。”云舒付了仙晶,便开始在一旁指点,“对对,额间那王字要霸气些……还有颈下,对,就那里,有一缕毛,是逆着长的,要弄得威风凛凛!”
老匠人手下不停,哭笑不得:“您这要求可真稀奇!小老儿做这糖人几十年,白虎神君也做过不少,从没哪位客人要求得这般……细致。”手上动作不停,偶尔叫逢渊吹口气。
“那是你没见过真……”云舒及时刹住话头,含糊道,“总之,按我说的做便是。”
好不容易,一个金光灿灿、昂首咆哮、颈下 一缕逆毛尤其醒目的白虎糖人做好了。
云舒接过来,虽然觉得离本尊的神武还差得远,但看老匠人额角冒汗,还是不要难为老人家了,勉强算合格吧。
“喏,好看吗?这便是为师原形的样子。”他有些得意地将糖人递给逢渊。
逢渊接过糖人,仔细看了看通体金黄、怒目圆睁、 霸气侧漏的糖老虎,又抬头看了看眼前银发如瀑、眉眼虽精致却更显疏离清冷的师父,小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困惑。
“好看是好看……”他斟酌着用词,小声道,“就是觉得……不太像。这个看起来太凶了,吓人。师父……比较好看……温和好看。”说完,还肯定地点了点小脑袋。
云舒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漾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小徒弟果然有眼光。
师徒二人在坊市闲逛直至黄昏霞光漫天方才回转。玩闹一日,逢渊毕竟年纪小,回到山上便困得眼皮打架,几乎是沾枕即眠。
云舒替他掖好被角,指尖拂过孩子恬静的睡颜, 看了片刻,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合上房门。
门外,银发的云舒负手而立,望着远处沉落的夕阳,心中那份关于天庭远行的离愁,因着这一日的温情陪伴,似乎也冲淡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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