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夜。
冰凉的雨丝裹挟着初冬的寒意,密密麻麻地砸在挡风玻璃上,又被疯狂摇摆的雨刮器粗暴地扫开,留下断续扭曲的视野。车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雨水的湿气和他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
予微景单手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反复地擦着侧脸。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粘稠的触感——不是雨水的冰冷,而是那个杂碎喷溅出来的血。
肾上腺素的余威仍在血管里灼烧,带来一种病态的兴奋和掌控感。那个毁了他一切、将他从云端拽入泥泞的男人,终于在他眼前断了气。恐惧和狂喜交织成一种尖锐的战栗,让他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沉的不安和冰冷刺骨的后怕。他杀人了。
他真的杀人了。
后视镜里,红蓝光芒如同索命的鬼眼,穿透雨幕,紧咬不舍。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破夜的寂静,比任何催命符都要令人心惊肉跳。
他猛地一脚油门,性能优越的跑车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在湿滑的街道上险险漂移过一个弯道,轮胎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不能停。绝不能停下。
他的人生不能以这种方式在监狱里烂掉!
前方是十字路口,黄灯闪烁,即将转红。他眼神一狠,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将油门踩到底,企图抢过最后几秒——
“呜——!!!”
侧面,一道刺眼到极致的白光伴随着巨大的鸣笛声猛然袭来!是一辆重型卡车!
予微景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失控的方向盘,轮胎打滑的尖叫,玻璃爆裂的巨响,金属被疯狂挤压扭曲的刺耳声音,还有他自己喉咙里发出的、短促而绝望的嗬气声……
剧烈的疼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吞没了他所有的意识。黑暗降临前,他最后感知到的,是自身骨头碎裂的可怕声响,以及一种诡异的、轻飘飘的解脱感。
……
震耳欲聋的电音如同重锤,一下下砸着脆弱的耳膜,粗暴地将一丝意识从无边黑暗中拽回。
斑斓刺目的激光灯球疯狂旋转闪烁,切割着烟雾缭绕、浑浊不堪的空气。浓烈的酒精味、廉价香水味、汗味甚至还有一丝甜腻的果味烟油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头晕目眩的糜烂气息。
予微景猛地睁开眼,或者说,他感觉自己睁开了眼。
剧烈的、如同被斧劈般的头痛让他一阵反胃,眼前的景象更是光怪陆离到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坠入了某个荒诞的地狱。
……这是哪儿?
阴曹地府?还是死前的幻觉?
他不是应该躺在冰冷潮湿的车祸现场,身体扭曲变形,或者直接躺在停尸房冰冷的抽屉里吗?
视线艰难地聚焦,模糊的重影缓缓合一。
首先闯入视野的,是一双正在快速晃动的手。苍白、纤细、指节并不突出,与他记忆中那双骨节分明、适合签下亿万合同的手截然不同。
这双手正以一种极其花哨、熟练到近乎浮夸的手法,摇晃着一个亮闪闪的不锈钢雪克壶。壶身飞快地旋转、抛起、接住,反射着周围令人晕眩的粉紫色和镭射激光,晃得他眼晕。
一股强烈的不安攥紧了他。
视线僵硬地、一点点地向下移动。
首先看到的,是紧绷的、缀满了廉价蕾丝和蝴蝶结的黑色布料,极其勉强地包裹着一具清瘦的胸膛。再往下,是勒得极细的腰,以及……
一条短得令人发指、几乎无法蔽体的黑色紧身女仆裙?!裙摆之下,是两条光溜溜的腿,套着一双黑色渔网袜,被灯光照出一种诡异的光泽。
“砰!”
雪克壶被重重顿在光滑的吧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也震得他手心发麻。
一只染着骚包荧光蓝指甲油、手腕上还戴着好几条廉价金属手链的手伸过来,不耐烦地敲了敲台面:“喂!ELX!发什么呆呢!魂被哪个野男人勾走了?7号卡座客人等的‘今夜不回家’你到底摇好没有!摇晕了是吧?”
ELX?是在叫他?
予微景僵硬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一点点地抬起头。
眼前是一个画着浓重烟熏妆、嘴唇亮晶晶的年轻男人,穿着同样不堪入目的、带着夸张领结的侍者服,正叉着腰,嫌弃地瞪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催促和不耐烦。
周围是震得地板都在颤抖的重低音电音,疯狂扭动身体、尖叫大笑的人群,觥筹交错间酒液飞溅……一切的一切,都混乱、喧嚣、糜烂得像一场最荒诞不经的噩梦。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触感光滑得过分,没有胡茬,没有他熟悉的冷硬轮廓。指尖甚至沾到了一点滑腻的、亮晶晶的东西,像是……闪粉?
他猛地扭头,看向吧台后方擦得锃亮、却依旧映出模糊影子的金属装饰面。
模糊的倒影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蛋。看起来极其年轻,甚至带着几分未脱的少年气,五官漂亮得近乎精致,却被夸张的眼线、闪亮的眼影和浓密的假睫毛勾勒得妖冶异常。此刻,这张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恐万状的苍白和空洞的眼神。
草。
一个荒谬至极、却又是唯一能解释眼前这一切的念头,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他的脑海,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
他,予微景,纵横世界、堪称天之骄子,刚刚手刃仇敌,在警察的追捕下于雨夜车祸身亡……
现在……
好像……
灵魂他妈的钻进了别人的身体里?!
而且看样子,还是个在廉价夜店里穿着羞耻女仆装、花里胡哨摇酒的……小玩意儿?!
心底那点杀人后的残存兴奋、逃亡时的不安与恐惧,早已被眼前这惊悚荒诞到极点的现实炸得灰飞烟灭,只剩下无边的茫然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天崩开局。
这比他刚才撞上卡车的那一刻,还要令他感到窒息和……滑稽。
“……酒。”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干涩嘶哑、完全不属于他原本声线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电音吞没。
那个荧光蓝指甲的同事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将一杯色彩极其艳丽、层次分明的液体推到他面前,杯口还插着一片可怜兮兮的柠檬和一把小花里胡哨的小纸伞:“这儿呢!祖宗!赶紧给7号卡座送去!再磨蹭蹭蹭领班又要扣钱了!这个月绩效还想不想要了!”
予微景目光呆滞地看着那杯号称“今夜不回家”的酒,斑斓的酒液在迷幻的灯光下晃荡,倒映出他自己此刻陌生而可笑的脸庞,像极了他这稀碎、操蛋、无法理喻的新人生。
他深吸了一口浑浊不堪、令人作呕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和强烈呕吐欲。
然后,他做出了穿越后的第一个决定——
他需要一杯最烈的酒。
立刻。
马上。
否则他怕自己会当场砸了这该死的吧台,或者直接把这可笑的雪克壶扣在那个荧光蓝指甲的头上。
予微景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杯花里胡哨的“今夜不回家”上,斑斓的酒液在他模糊的倒影里晃动,像一场拙劣的嘲讽。绩效?扣钱?这些词汇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却像针一样扎进他混乱的大脑。
“ELX!你他妈聋了?!”荧光蓝指甲的同事见他不动,声音拔高,几乎要刺破电音,“7号卡座!那边!赶紧的!”他伸手指向舞池旁边一个昏暗的角落,那里隐约能看到几个晃动的人影。
予微景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浑浊的空气呛得他肺疼。他强迫自己抬起那双陌生的、纤细的手,手指颤抖地碰上冰冷的杯壁。触感真实得可怕。
端起来。送过去。然后……然后再说。
他试图这样命令自己,但身体却像是生了锈,每一个指令都执行得异常艰难。他甚至不确定这双软绵绵的腿能不能支撑他走过去。
就在他指尖用力,试图端起那杯酒时,一个肥硕的身影晃悠着挤到吧台前,满身酒气几乎能熏倒一头牛,粗鲁地拍着台面:“小妞!再来一打啤酒!要冰的!”
那蒲扇般的手掌差点拍飞那杯“今夜不回家”。
予微景条件反射般地缩回手,一种极度厌恶和暴戾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放在以前,敢这样在他面前拍桌子、满嘴酒气说话的人,早就……
但他现在不是予微景
他是ELX。一个穿着女仆装在夜店摇酒的……小玩意儿。
“听见没有!快点!”醉汉不满地催促,唾沫星子几乎飞溅到他脸上。
旁边的荧光蓝指甲同事见状,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哎哟王哥!马上马上!ELX你愣着干嘛!赶紧给王哥拿酒啊!7号座的先等等!”
先等等?
予微景猛地转头看向那个同事,眼神冰冷锐利,尽管顶着一张浓妆艳抹的脸,那瞬间迸发出的压迫感却让同事脸上的谄媚笑容僵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同事有些惊疑不定。
予微景却已经转回了头。他不再试图去端那杯可笑的鸡尾酒,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吧台后方琳琅满目的酒瓶。他的视线快速扫过,最终定格在一瓶标签陈旧、酒液澄澈的伏特加上。
就这个。
他伸出手,不再是那副花哨摇酒的模样,而是极其直接、甚至带着点粗暴地抓过了那瓶伏特加和一个干净的烈酒杯。拔掉瓶塞,琥珀色的酒液“咕咚咕咚”地倒了满满一杯,几乎要溢出来。
在同事和那醉汉惊愕的目光中,他端起那杯几乎纯的烈酒,仰头——
辛辣灼热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瞬间割过他的喉咙,猛烈地冲入胃袋,带来一阵剧烈的烧灼感,却也奇异地压下了一些翻涌的恶心和眩晕。
“咳……咳咳……”他被呛得咳嗽起来,眼泪差点飙出,浓妆恐怕都要花了。
醉汉瞪大了眼睛,骂了一句:“操!这男娘够劲!”
荧光蓝指甲同事则是一脸“你疯了”的表情。
一杯烈酒下肚,那股横冲直撞的恐慌和荒谬感似乎被短暂地麻醉了。予微景重重地将空杯顿在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擦过被酒液润湿的、颜色亮晶晶的嘴唇,眼神里褪去了一些空洞,多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狠厉。
他再次看向那杯被遗忘的“今夜不回家”,然后视线转向那个还在等啤酒的醉汉,以及旁边目瞪口呆的同事。
接着,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他端起那杯“今夜不回家”,手腕一扬——
色彩艳丽的酒液连同冰块、柠檬片和小纸伞,精准地、劈头盖脸地泼在了那个满嘴酒气的醉汉脸上!
“啊——!我**!”醉汉被冰得一个激灵,瞬间暴怒,抹着脸就要扑过来。
整个吧台附近瞬间安静了一小片,附近几个顾客惊讶地看了过来。
予微景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将空杯放回台面。他甚至对着那个暴怒的醉汉,扯出了一个极其僵硬、却带着浓浓挑衅和厌烦的“笑容”,用那副不属于他的、略带沙哑的嗓音,清晰地说道:
“请你喝。”
“不用谢。”
说完,他不再看那一团混乱,转身就朝着员工通道的方向快步走去,留下身后炸开锅的咒骂、惊呼和同事气急败坏的叫喊。
去他妈的绩效。
去他妈的7号卡座。
去他妈的今夜不回家。
他现在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搞清楚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那最好在他彻底发疯之前醒过来。
员工通道的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瞬间将夜店内光怪陆离的喧嚣与骚乱隔绝开来。
冰冷的夜风如同兜头一盆冷水,猛地灌入陆予之的肺腑,激得他浑身一颤,差点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沾满油污的墙壁,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还残留着伏特加灼烧般的刺痛感和那杯廉价鸡尾酒的甜腻余味。
风很大,呼啸着穿过狭窄的后巷,吹乱了他额前廉价的金色假发(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这玩意儿),也吹得他身上那单薄可笑的女仆装紧紧贴在皮肤上,冷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但这刺骨的寒冷,却让他混沌灼热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他靠在墙上,大口呼吸着冰冷而相对干净的空气,试图将刚才那场荒诞惊悚的噩梦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杀人。
逃亡。
车祸。
然后……穿成了这么个玩意儿?
他抬起那双依旧在微微颤抖的、陌生的手,看着上面蹭到的眼影亮片和酒液,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记忆的碎片如同冰碴,在他逐渐清醒的意识里碰撞、浮沉。
功成身死,然后奖勵就是变成夜店女仆?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席卷了他,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甚至不知道该恨谁,该找谁算这笔账。
不行。不能待在这里。
他需要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弄清楚这具身体到底是谁,发生了什么。
家。
对,先回家。无论这身体的原主有多不堪,总该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咬着牙,忍着头痛和寒冷,直起身。他粗暴地扯下头上那顶可笑的金色假发,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又试图将身上那件勒得他喘不过气的女仆装拉扯得稍微正常一点——虽然这完全是徒劳。
凭着一种模糊的、或许是这身体残存的记忆本能,他踉跄地走出后巷,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某个记忆碎片中的地址走去。
他停在某扇贴着些许小广告的防盗门前,犹豫了一下,伸手在门口的地垫下摸索——一种近乎本能的动作。
果然,摸到了一把冰凉的钥匙。
呵。他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予微景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机油、廉价烟丝和隔夜外卖的浑浊气味猛地冲入鼻腔,呛得他这副身体差点干呕。屋内一片漆黑。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凭着身体残留的模糊记忆摸索墙壁,指尖触到一个塑料开关。
“啪。”
昏黄的白炽灯光挣扎着亮起,光线微弱,勉强照亮了这间堪称灾难的客厅。
地上散落着拆到一半的摩托车零件、工具、几个空啤酒罐和皱巴巴的零食袋。一张破沙发几乎被脏衣服淹没,茶几上堆满了外卖盒和烟灰缸,墙壁上贴着几张褪色的赛车海报,边角卷曲。整个空间混乱、肮脏,充斥着一种破罐破摔的颓废感。予微景的眉头拧成了死结——他飙车玩命,家里是乱,但绝不可能他妈是这种垃圾场!
然而,他的怒火和对这环境的极度不适,在看清沙发上的景象时,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冰锥般的惊悚。
一个人影,随着灯光的亮起,猛地从一堆脏衣服里坐了起来!动作间带起一股更浓的烟酒混合气味。
四目,猝然相撞。
空气瞬间凝固,密度大到让人窒息。
予微景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成了冰渣,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放大。
沙发上那个少年顶着一头睡得如同鸟窝般的乱发,身上穿着一件印着骷髅头、故意作旧的黑色背心,眼神里带着被吵醒的暴躁和宿醉未醒的迷茫。
可那张脸——
那眉骨上那道他再熟悉不过的、因为一次野外飙车翻车留下的浅疤,那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嘴角此刻正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
分明!分明就是他用了二十多年的、属于他自己——予微景的脸!!!
只是……更疲惫,更绝望,更……落魄。
巨大的荒谬感像一只巨手,狠狠攫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在这里,穿着这具陌生瘦弱的身体,一身可笑的女仆装。
而他自己原来的、那个属于天才赛车手予微景的身体,正坐在对面的垃圾堆里,用一种同样惊骇欲绝、仿佛见鬼般的眼神看着他?!
沙发上的“予微景”也彻底僵住了。他脸上的睡意和暴躁在看清门口来人的瞬间,如同被疾驰的赛车灯照懵,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怖。
死寂。
只有窗外风声呜咽,更衬得屋内落针可闻。地上散落的零件仿佛都散发着冰冷的寒气。
两人那失控般剧烈的心跳声,在狭窄污浊的空间里疯狂碰撞、回荡,一声声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咚!咚!咚!
予微景穿着他妈只有以前玩嗨了打赌输了才会被迫穿的、羞耻度爆表的黑色蕾丝女仆装。脸上妆容糊成一团,眼线晕开,像只狼狈的花脸猫,却偏偏……顶着一张他几个小时前还在镜子里看到过的、漂亮得近乎锐利,总是带着一股冷冰冰的、目空一切的高傲的脸,属于那个被他故意……撞死的仇人的遗孤——“淮几”的脸……
震惊。茫然。恐惧。还有一丝……被命运用最残酷的方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大的荒谬和……滔天的怒火。
予微景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却只挤出一点破碎嘶哑的气音,用的是淮几的声带:
“……你……”
几乎同时,沙发上的“予微景”也猛地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一件脏衣服,发出了同样干涩、颤抖、却属于路予之原本低沉嗓音的、充满难以置信的疑问:
“…予微景?”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沾着血的钥匙,猛地插入了错位的锁孔。
两个人,两只“猫”,一只是落难的花猫,一只是受惊的白猫,两具完全错位的帅气皮囊,在两个因血腥仇恨而诡异交织的时空点,以这种惊悚到极致的方式,完成了照面。
咔嚓。
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夹杂着仇恨与死亡的认知,在这一刻,终于艰难而残酷地、血淋淋地对接上了。
"我靠……"
死寂。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又仿佛只是心跳漏跳的几拍。
客厅里只剩下两人粗重混乱的呼吸声,交织在浑浊的空气里,比任何噪音都更令人心慌。
予微景看着对面那个顶着自己脸的家伙,对方脸上那种见了鬼似的、混杂着惊骇和极度荒谬的表情,让他心头的邪火和憋闷几乎要炸开。他猛地抬手,不是指向对方,而是极其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现在这头柔软的黑发(尽管触感陌生得让他想骂人),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
“你……”他死死盯着那双属于自己、此刻却盛满陌生惊惶的眼睛,“……是淮几?!”
这句话不是疑问,更像是一种被迫接受的、咬牙切齿的确认。
不等对方反应,他积压的怒火和荒谬感如同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猛地爆发出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
“你怎么会穿到老子身上了?!啊?!”他甚至下意识地想上前揪住对方的领子,但迈出一步后意识到这身体的力量感和高度差,硬生生忍住了,只是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然而,这爆发只持续了一瞬。更大的困惑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羞耻感迅速淹没了他。他猛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被扯得半开、露出大片苍白胸膛的可笑女仆装上,然后又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厌恶和一种被严重冒犯的愤怒,几乎是咆哮着问出了那个让他最无法理解、最耿耿于怀的问题:
“还有!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他’……会穿这种……这种……”他气得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最终从牙缝里迸出,“……这种不知廉耻的衣服?!在你身体里的时候!”
最后那句补充,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近乎迁怒的意味。仿佛这一切的源头,都与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脱不开干系。
他对面的“予微景”——内里是淮几的灵魂,显然被这一连串劈头盖脸的质问和那几乎要实质化的怒火冲懵了。
淮几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似乎想从那具属于予微景的、本该充满力量的身体里汲取一点安全感,却发现这身体也因为震惊和虚弱而微微发抖。
他看着眼前这个顶着自己容貌、却做出完全不属于淮几的激烈表情和动作的“人”,听着那些粗鲁的、与自己惯有的冷淡高傲截然不同的话语,尤其是最后那个关于衣服的、极具侮辱性的问题……
淮几那双属于予微景的、深邃的眼睛里,惊骇缓缓褪去一层,一种冰冷的、被羞辱的怒意和极度的难堪逐渐浮了上来。
他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下颌绷紧。尽管灵魂被困在仇人的身体里,尽管局面诡异到超出认知,但那刻在骨子里的高傲和洁癖,让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指责和……被窥破某种不堪的秘密。
他张了张嘴,试图用予微景那低沉的嗓音反击,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嘶哑而微弱,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也不知,知道。而且……与你无关。”
予微景胸腔剧烈起伏,方才的爆发耗去了他不少力气,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丝——尽管那冷静之下是更深的冰寒。予微景一愣,想起了他对淮几的父亲做了什么,所以他带着侥幸心理,渐渐略带心虚地盯着对面那个顶着自己脸庞的人,试图从那熟悉的眉眼中找出属于“淮几”的、那种他曾在资料上看过的、从对方那个贱货父亲口中说的,冰冷又高傲的痕迹。
他看到了。
尽管那双眼睛因惊骇而睁大,尽管脸色苍白透着虚弱,但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熟悉的冰冷和隐忍的憎恨,绝不会错。还有那微微抿紧、即便在落魄中也不愿下垂的嘴角,带着一种近乎顽固的骄傲。像一只破碎的,死守领地的白猫。
予微景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最后一丝“这或许是场荒诞噩梦”的侥幸心理也彻底粉碎。
真的是他。淮几。那个……他杀死的男人的儿子。
就在这时,对面的人似乎也终于从极致的震惊中强行剥离出一丝理智。淮几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直了些。尽管宿醉和惊骇让他脸色难看,脚步虚浮,但他还是努力地挺直了背脊——这个动作由予微景那具野性不羁的身体做出来,显得有些怪异,却又奇异地透着一种不容折辱的韧劲。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予微景脸上。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惊魂未定,有无法理解的荒谬,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冰封般的……了然和绝望。
他知道。
他知道眼前这个占据了他身体的人是谁。
他也知道,对方知道他是谁。
杀父之仇。身体互换。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更残酷的事情吗?
淮几的嘴唇动了动,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什么,质问?怒骂?哭泣?但最终,所有激烈的情感都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压了下去。那是一种心死之后,连恨意都懒得宣泄的疲惫和漠然。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我会搬出去。”
短短五个字,没有质问,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决定。
他微微偏过头,避开了路予之的视线,目光落在肮脏的地面上,仿佛多看一眼都难以忍受。补充道,声音依旧低哑,却清晰了一些:
“我……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说完,他不再看予微景,也不再试图解释或询问任何事。只是拖着那具属于予微景的、此刻却沉重无比的身体,踉跄地、却又带着一种残存的自尊,朝着卧室的方向挪去。他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像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孤狼。
予微景僵在原地,所有准备好的怒火和质问都被对方这突如其来的、冰封般的平静堵了回去,噎得他胸口发闷。
他看着“自己”那高大却透着脆弱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后,听着里面传来轻微而迟缓的、收拾东西的声响,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缓慢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没有预想中的撕打咒骂,没有歇斯底里的复仇。
只有死寂的承认,和冰冷的疏离。
这比他面对任何狂风暴雨般的报复,都更让人感到……窒息和……一丝莫名的、不该有的……滞涩。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属于淮几的、白皙纤细却冰冷的手,又抬眼看了看这间肮脏破败、却莫名透着另一个灵魂绝望气息的屋子,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这场荒谬的互换,或许才是真正地狱的开始。(ovo:也是我秃头的开始……)
卧室的门轻轻合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声,却像重锤般敲在寂静的客厅里。
予微景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被那扇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耳边似乎还残留着淮几离开时那压抑到极致的、缓慢的脚步声,以及卧室里传来的、极其轻微却无法忽视的窸窣声——像是在收拾东西,又像是在无力地靠坐在某处。
空气凝滞得可怕。昏黄的灯光下,灰尘缓慢漂浮,却带不来丝毫生气,反而更衬得这狭小空间憋闷窒息。窗外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模糊噪音,遥远得不真实。茶几上那个被打翻的空啤酒罐歪倒在地,残留的几滴酒液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污渍,散发着酸涩的气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充满了无声的、紧绷的张力。
“吱呀——”
卧室门再次被推开一条缝。
予微景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目光锐利地射向门口。
淮几并没有完全走出来。他只是侧着身,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沉默地弯腰,修长的手指(属于路予之的手)捡起了被路予之扔在地上、那团皱巴巴的、缀满廉价蕾丝的黑色女仆装。
他的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珍重,仿佛那不是一件耻辱的象征,而是什么需要小心对待的东西。他没有看路予之一眼,也没有任何交流的意图,只是紧紧攥着那件衣服,然后沉默地、近乎仓促地转身,再次消失在门后。
很快,里面传来更清晰的、像是拿起一个简单行李袋的声音,然后是走向玄关的脚步声。
予微景的心脏莫名地揪紧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慌乱、不安和强烈荒谬感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他就这么走了?顶着我的身体?要去哪里?会做什么?
无数个问题瞬间涌入脑海,让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叫住对方。
但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卡住了。
叫住他?然后呢?说什么?难道要上演一出仇人相见、抱头痛哭、互诉衷肠的戏码吗?
别他妈搞笑了。
玄关处传来防盗门被打开、又轻轻关上的声音。
“咔哒。”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客厅里彻底只剩下他一个人。不,是只剩下“淮几”这个人,和予微景的灵魂。
那扇紧闭的防盗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两个错位的灵魂暂时隔开,也将一大堆无解的难题和汹涌的暗流,粗暴地塞给了留在原地的人。
巨大的空虚感和失控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让予微景感到一阵眩晕。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试图驱散心头那点不该有的、软弱的情绪。
他环顾着这个又小又乱、还残留着另一个灵魂气息的陌生空间,一种极度不适和格格不入的感觉包裹了他。
妈的。
他低骂一句,最终选择了一种最鸵鸟、也是最符合他本性(傲娇且不要脸)的方式来处理这团乱麻——
他径直走向狭小的卫生间,动作粗暴地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啦啦地流下。他需要洗掉这一身令人作呕的脂粉味、酒气和冷汗,需要热水冲刷掉这操蛋的一切。
至于明天?
至于那个顶着他身体跑掉的仇人之子?
至于这乱七八糟的局面?
……等他睡醒了再说!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蛮横,将自己埋入了狭窄淋浴间的水流中,试图用水声隔绝整个世界,也隔绝掉心底那丝不断滋生的、让他极为不适的慌乱和不安。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散盘踞在脑海里的混乱和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予微景草草洗完,甚至懒得去找毛巾,直接扯了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旧T恤胡乱擦干,套上一条同样不知原本颜色、但至少宽松正常的运动裤。
他走出卫生间,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前,滴着水珠。客厅里空荡而寂静,淮几的存在感似乎被那扇紧闭的防盗门彻底带走,只留下满室狼藉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空茫。
他看也没看那间紧闭的卧室门,径直走向那张被脏衣服淹没的破沙发——让他睡淮几的床?绝无可能。
他粗暴地将沙发上的衣服全部撸到地上,制造出一片勉强可以躺下的空间,然后重重地把自己摔了进去。沙发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闭上眼,试图强行入睡。
然而,外界和内心的喧嚣却不肯放过他。
窗外,不知何时聚集起几只乌鸦,落在附近光秃秃的树枝上,发出粗粝嘶哑的啼叫。
“呱——呱——”
一声接着一声,断断续续,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和不祥。它们像是在争论着什么,又像是在预示着某种不详,搅得人心神不宁。
予微景烦躁地翻了个身,用胳膊堵住耳朵,但那叫声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直直钻入他的脑海。
与此同时,身体深处一种陌生的、细微的疲惫和寒意萦绕不去。这具属于淮几的身体,似乎本就虚弱,经过一夜的惊吓、奔波和冷水的冲刷,开始发出抗议。
冷。
还有一种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感,从心脏的位置细细密密地蔓延开来,那不是他的情绪,却顽固地盘踞在这具身体里。
乌鸦的叫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被拖入光怪陆离的梦境深处。
……
冷雨。又是冰冷的雨。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挡风玻璃上,视线一片模糊。车内弥漫着血腥味,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对面车灯刺眼,如同巨兽的瞳孔。
“砰——!!!”
剧烈的撞击感。骨头碎裂的剧痛。
但这一次,梦境变得格外清晰缓慢。
他看见雨幕中,那个被他撞飞出去的男人,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然后重重落地。鲜血如同泼墨,迅速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被雨水稀释,变成淡粉色,蜿蜒流淌。
然后,那个男人……淮几父亲的脸,缓缓转了过来,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穿透雨幕,死死地、准确地盯住了车内的他。
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死寂的、冰冷的……凝视。
予微景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额头上全是冷汗,呼吸急促得如同刚跑完一场死亡竞赛。
窗外,乌鸦的叫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夜,重归死寂。
但他胸腔里的惊悸却久久无法平息。那冰冷的凝视,那蔓延的鲜血,如此真实,反复在他眼前闪现。
他再也无法入睡,只能在沙发上辗转反侧。身下的沙发套粗糙磨人,屋外偶尔传来的一点细微声响都能让他神经紧绷。
这一夜,格外漫长。
乌鸦的余音,雨夜的血腥,还有另一具身体不知去向所带来的未知与不安,如同鬼魅般缠绕着他,直到窗外天际隐隐泛起一丝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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