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场漫长的梅雨,总在不设防的时刻,将人重新淋湿。
舟蘩抱着书本,穿过图书馆前被夕阳浸染的广场。初秋的风已带了些微凉意,卷起几片早凋的梧桐叶,在她脚边打着旋。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外套,准备快步走向对面的教学楼。
就在这时,她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视野的尽头,人流稀疏处,一个穿着浅杏色风衣的背影,正微微侧着头,与身旁的同伴低语。
那头及腰的、微卷的栗色长发,被夕阳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那个侧脸的弧度,脖颈微弯的姿态……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血液轰然涌向头顶,周遭所有的声音——风声、脚步声、远处的谈笑声——都在瞬间褪去,世界变成一片嗡鸣的白。
“逢姝……”
一个名字,几乎要冲破干涩的喉咙,带着十二年积压的尘土与重量,翻滚而出。
那背影似乎察觉到了这过于专注的凝视,缓缓地,转了过来。
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些许困惑的年轻脸庞。
不是她。
紧绷的弦骤然断裂,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舟蘩。她站在原地,脸色苍白,指尖冰凉,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短暂而荒谬的休克。
又是这样。
这些年,她总是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街头,被一个个相似的背影欺骗。每一次,都是这样一场兵荒马乱的内耗,最终只落得满身疲惫与更深的空洞。
她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快步穿过广场,几乎是逃也似的躲进了教学楼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她才允许自己大口喘息,任由那尖锐的痛楚,细细密密地重新扎回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逢姝。
这个名字,是她青春纪事里,唯一鲜亮夺目的标题,也是她余生所有雨季的序曲。
————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如洪水般汹涌而至。
那是十二岁那年的初夏,空气里开始浮动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作为转校生,舟蘩被班主任领进一间陌生的教室。她天生内向,不擅交际,面对几十双好奇打量的眼睛,只觉头皮发麻,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粒看不见的尘埃。
“同学们,这是新来的舟蘩同学,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她垂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舟蘩,你就坐那里吧。”老师指了指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一个空位。
她如蒙大赦,快步走过去,放下书包,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自己的鞋尖。直到坐下,她才敢微微抬眼,看向自己的新同桌。
然后,她看见了一生中最明媚的阳光。
女孩也正侧头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碎星。她的皮肤很白,鼻尖有几颗俏皮的小雀斑,嘴角天然地上翘着,仿佛随时都在准备微笑。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恰好落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都描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你好呀,我叫逢姝。”她主动开口,声音清脆,像风吹过檐下的风铃,“相逢的逢,静女其姝的姝。”
舟蘩愣了一下,才小声回答:“……我叫舟蘩。”
“你的名字很好听。”逢姝笑起来,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以后我们就是同桌啦!”
那是舟蘩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她的名字好听。也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自然、如此热情地,向她伸出友谊之手。她内向的世界,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哗啦”一下,撞开了一道缝隙。
童年的舟蘩,是那种最容易被老师忽略,被同学遗忘的孩子。她安静,成绩中游,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总是独自一人躲在角落里看书。她的世界是灰白色的,像一部默片,有序,但缺乏生机。
而逢姝,是那部默片里唯一鲜活的、会说话、,会唱歌的彩色影像。
她是班长,是文艺委员,是学校里最耀眼的存在。她成绩优异,能歌善舞,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朋友。可奇怪的是,她偏偏喜欢黏着安静得像一株含羞草的舟蘩。
“舟蘩,陪我去小卖部吧!”
“舟蘩,这道题怎么做呀?你给我讲讲嘛。”
“舟蘩,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只小兔子?”
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快乐小鸟,整天在舟蘩耳边叽叽喳喳。她会把自己最爱吃的糖果分她一半,会在体育课组队时第一个拉住她的手,会在她被调皮的男生捉弄时,像只护崽的小母鸡一样挡在她面前。
起初,舟蘩很不习惯。她习惯了阴影,对这样毫无保留的热情感到无所适从。但逢姝的靠近,是那样自然,那样不容拒绝。她就像一块磁铁,牢牢吸住了舟蘩这块小小的、沉默的铁石。
渐渐地,舟蘩的世界被逢姝强行注入了色彩。
她被她拉着,在放学后跑去学校后面的小山坡,看漫天的火烧云如何将天空染成瑰丽的画卷;被她怂恿着,在周末偷偷溜进关闭的音乐教室,听她弹奏并不熟练却无比动听的钢琴曲;被她感染着,在期末考试后,一起将失败的试卷折成纸飞机,从顶楼放飞,看着它们歪歪扭扭地载着烦恼消失在风里。
舟蘩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她的话依然不多,但脸上会时常浮现出浅淡的笑意。她会回应逢姝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会在她跳舞时,坐在台下用力地鼓掌。
她们是那样不同,一个像盛夏正午最热烈的太阳,一个像深秋夜晚最清冷的月光。可她们又如此契合,仿佛天生就该在一起。舟蘩是逢姝最安静的影子,倾听她所有的快乐与烦恼;而逢姝,是舟蘩世界里唯一的光,照亮了她所有灰暗的角落。
她们成了彼此生命里,最完美的另一半。
有一次,逢姝拉着舟蘩躺在学校草坪上,看着天空流散的云。她忽然问:“舟蘩,你相信世界上有另一个自己吗?”
舟蘩侧过头,看着逢姝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的耳廓,轻轻“嗯”了一声。
“我觉得你就是。”逢姝转过头,眼神清澈而认真,“在我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觉得,啊,就是你了。我们上辈子一定是一株双生花,所以这辈子才会又遇见。”
双生花。
舟蘩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个词。一株二艳,并蒂双花。同根同源,相依相存。
真美,也真……不祥。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有些过于美好的比喻,本身就暗藏着命运的谶语。
“舟蘩?”
一声试探性的呼唤,将舟蘩从漫长的回忆里猛地拽回。
她抬起头,是同班的陈薇。她正关切地看着她:“你没事吧?脸色好白,是不是不舒服?”
舟蘩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墙角站了太久。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
“吓我一跳,”陈薇松了口气,“刚才在广场就看到你愣在那里,跟你打招呼也没反应,还以为你怎么了。”
“看到一个……有点像故人的人。”舟蘩轻声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啊,这样啊。”陈薇了然地点点头,没有多问,挽起她的胳膊,“快走吧,讲座要开始了,去晚了没好位置了。”
舟蘩被她拉着,重新汇入人流。教学楼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光洁的地面上。
那天,阳光也是这样好。她和逢姝并肩走在放学的路上,两人的影子被斜阳拉长,在前面交织、重叠,亲密无间。
逢姝快活地踩着她的影子,笑着说:“你看,我的影子在吃你的影子!”
舟蘩看着地上那团模糊的、不分彼此的黑影,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她轻声说:“吃吧,都给你。”
逢姝停下来,歪着头看她,然后笑得更大声了,用力挽住她的胳膊:“舟蘩,你真好。我们要永远这么好,好不好?”
“好。”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永远。
十八岁之前,她真的相信,她们会拥有永远。
舟蘩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热逼了回去。
那个像阳光一样,不由分说照进她生命里的女孩,那个曾信誓旦旦说要永远在一起的女孩,最终,却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这片无边无际的,名为“纪念”的漫长阴影里。
光,消失了。
只留下影子,在余生里,独自彷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