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台失真的老旧收音机,所有的声音都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遥远,扭曲。舟蘩被人搀扶着,坐在逢姝家客厅的沙发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冷颤,湿透的衣服黏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冷的尸衣。
没有人敢去碰那扇紧闭的卧室门。它成了一个禁忌的边界,划分开生与死,划分开“有她”和“无她”的两个世界。警察、法医、穿着便装脸色凝重的人在里面进出,他们的低语、脚步、仪器轻微的声响,都像钝器敲打在舟蘩脆弱的神经上。
她看见逢姝的妈妈被注射了镇静剂,在啜泣中昏睡过去,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邻居们红着眼圈,小声议论着“怎么会这样”、“多好的孩子”、“太想不开了”……这些词语飘进舟蘩的耳朵,却无法组成有意义的句子。
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客厅的某个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相框,是去年夏天她们在海边拍的。照片里,逢姝搂着她的脖子,笑得没心没肺,阳光把她的头发染成金色,眼睛弯成了月牙。那么鲜活,那么明亮,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相框里跳出来,拉着她的手说:“舟蘩,发什么呆呢!”
可现在,那笑容被定格了。永远地,凝固了。
一个女警走过来,声音尽量放得轻柔,带着职业性的安抚:“同学,你是李逢姝最好的朋友,对吗?我们……需要了解一些情况。她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异常?
舟蘩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逢姝空洞的眼神,强行维持的笑容,掌心的药片,天台上崩溃的挣扎,还有那句轻飘飘的“我会好的”……这些算异常吗?这明明是她的日常,是她每天都在奋力抗争的战争!
可她什么都没说。她无法将逢姝的伤口和挣扎,摊开在这些陌生人的面前,成为他们报告里冷冰冰的“动机分析”和“背景资料”。那是逢姝拼尽全力想要隐藏的,最不堪的一面。
她只是死死地、固执地盯着那扇门,仿佛只要盯着它,时间就不会流逝,悲剧就还没有真正发生。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终于被完全打开。几个人抬着一个担架走了出来,上面覆盖着肃穆的、刺眼的白布。白布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瘦小的人形轮廓。
那一刻,舟蘩体内某种支撑着她没有彻底崩溃的东西,轰然倒塌。
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想要冲过去,想要掀开那块布,想要确认那下面不是她熟悉的脸庞——或许只是一个噩梦,一个恶劣的玩笑!可她刚迈出一步,双腿就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扼住的声音,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极致的悲痛,原来是可以让人失声的。
有人试图扶她起来,她只是拼命地摇头,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发出无声的哀鸣。她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那块白布,看着它被人小心翼翼地抬出门口,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带走了她世界里的光。带走了她另一半的灵魂。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窗外透进来惨白的光,照在狼藉的、充满悲伤的客厅里。一切都结束了。又或者,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记忆是破碎而混乱的。
她像个游魂一样被父母接回家。她不吃不喝,不睡不语,只是抱着逢姝留给她的那个“情绪天气记录本”,蜷缩在床角。本子上最后一条记录,是逢姝在前一天晚上写下的,字迹有些歪斜,只有两个字:
“累了。”
她反复摩挲着那两个字,指尖冰凉。她想起逢姝说“一直撑着,好累啊”时的表情,想起她最后那个解脱般的、温柔的笑容。原来,她早就发出了求救的信号,用她的方式,说了无数次“我好累”。可自己却愚蠢地、一遍遍地用“你会好的”、“要坚持”来回应,无形中,是不是也成了推着她走向绝路的压力之一?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让她痛不欲生。
她参加了逢姝的葬礼。那天的天气诡异地晴朗,阳光炽烈,像是在嘲讽这场盛大的离别。她穿着黑色的裙子,站在人群里,看着照片上逢姝永恒定格的明媚笑容,听着牧师念着悼词,周围是压抑的哭声。
可她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的眼泪,好像在那场暴雨里就已经流干了。她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冷。她看着那具漂亮的、小小的棺木被缓缓放入土中,看着泥土一点点将它覆盖。
她心里只有一个清晰得可怕的想法:逢姝怕黑。现在,她一个人被留在那么深、那么冷、那么黑暗的地下了。
葬礼结束后,逢姝妈妈把一个浅蓝色的信封交到舟蘩手里,眼睛肿得像核桃,声音嘶哑:“小姝……留给你的。”
舟蘩机械地接过信封,指尖触碰到纸张,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逢姝残留的体温。
她回到房间,反锁了门,坐在窗边,很久都没有勇气打开。夕阳西沉,将房间染成一片暖橙色,这曾是逢姝最喜欢的时刻。她终于颤抖着,撕开了信封。
里面是逢姝娟秀而略带潦草的字迹,写满了整整三页纸。
“舟蘩,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吧。对不起,用了这种懦弱的方式。
请不要为我难过,也不要责怪自己。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尤其不是你的错。你是我黑暗生命里,唯一的光。
只是,我真的太累了。
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每一次情绪的高涨和跌落,都在磨损着我最后的零件。吃药,复诊,假装正常……我试过了,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试过了。我以为我能坚持到高考,坚持到我们约定的未来。
可是,身体里的能量好像耗尽了。那片海,太黑,太冷了,我游不动了。
‘双相’就像住在我身体里的一个怪物,它吞噬了我的快乐,扭曲了我的感知。有时候,我看着你们,觉得隔着一层无法打破的玻璃。我知道你们爱我,关心我,可那些温暖,好像无法真正传递到我冰封的心里。
我害怕那个失控的自己,害怕成为你们的负担。尤其是你,舟蘩。我看着你因为我而变得小心翼翼,变得疲惫不堪,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你本该拥有更轻松、更明亮的青春。
所以,我选择了‘另一种轻松点的可能’。请原谅我的自私。
不要放弃B大,不要放弃我们的约定。你要连我的份一起,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去体验我无法经历的人生。你要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
你活着,记得我,我就没有真正离开。
谢谢你,来到我的生命里。谢谢你的每一次倾听,每一次拥抱,每一朵偷偷画下的向日葵。
这辈子,能和你做朋友,是我最大的幸运。
永别了,我的另一半灵魂。
要好好的。
—— 逢姝”
信纸从指间滑落,舟蘩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她蜷缩在地上,哭得浑身抽搐,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信里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原来,她都知道。她知道自己的病带给别人的压力,她知道舟蘩的疲惫,她甚至在最后,还在为她考虑。
这温柔而周到的诀别,比任何指责和怨恨,都更让舟蘩肝肠寸断。
从此,舟蘩的时光,彻底凝固了。
她活了下来,呼吸着,心跳着。但她生命的一部分,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停留在了那个有逢姝的、最终却失去她的季节里。
世界依旧运转,四季依旧更迭。只是她的内心,下了一场永不停歇的、无声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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