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像一辆永不停歇的绿皮火车，载着她们轰隆隆地驶过十四岁、十五岁，奔向十六岁的站台。铁轨两旁，是飞速掠过的、愈发繁盛的青春景致。
舟蘩觉得，自己的整个初中时代，都被浸泡在一种名为“逢姝”的明亮色彩里。这色彩如此浓烈，以至于后来很多年，她回忆起初中的日子，都只觉得是一片模糊而温暖的光晕，而光晕中央，永远是逢姝清晰生动的笑脸。
她们真正成了学校里一道独特的风景——无论走到哪里，几乎都是形影不离。
“看，逢姝和她的‘小影子’。”偶尔会有同学这样开玩笑。
起初舟蘩还会有些不好意思，但逢姝总会一把搂住她的肩膀，下巴微扬，带着点小骄傲地宣布：“什么影子？这是我们舟蘩！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最好最好的朋友。
这个词像一颗饱满而甜美的果实，汁液充盈，让舟蘩的心里满是沉甸甸的喜悦。她开始不再介意“影子”的说法，甚至有些喜欢。影子怎么了？影子是光最忠实的伴侣，寸步不离，生死相随。
她们的形影不离，体现在无数个细碎的日常里。
食堂里，逢姝会把自己餐盘里的糖醋排骨夹一大半到舟蘩碗里：“你太瘦了，多吃点肉。”
舟蘩则会默默地把逢姝挑出来的青椒和胡萝卜夹到自己这边，把自己餐盘里她爱吃的番茄炒蛋拨给她。
不需要言语，她们早已熟悉彼此的口味与好恶，像两株根系缠绕的植物，在无声中进行着养分的交换。
图书馆里，她们会占据靠窗的那个固定位置。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在铺着木质纹理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逢姝通常在看一些课外闲书，或是戴着耳机听音乐，手指偶尔在桌面上轻轻打着拍子。而舟蘩则在她身边，安静地写作业、复习功课。
有时候，逢姝会忽然凑过来，指着书上一段有趣的文字让舟蘩看，或者分一只耳机给她，在她耳边用气声说：“这首歌真好听，下次唱给你听。”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香气，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以及逢姝身上淡淡的、像水果糖一样清甜的气息。那是舟蘩记忆中，关于“安宁”最具体的诠释。
体育课上，逢姝是运动场上的佼佼者，跑起来像一头敏捷的小鹿，打排球时跳跃扣杀的身影引得无数目光追随。而舟蘩则延续了她一贯的安静，跑步总是落在队伍最后，球类运动也显得笨拙。
每逢自由活动，逢姝绝不会丢下她和别人组队。她会拉着舟蘩找个阴凉的角落，教她垫球，耐心地一遍遍重复动作要领。或者，干脆就并排坐在双杠上，看着操场上的喧嚣，分享一支雪糕，聊着漫无边际的心事。
“舟蘩，你以后想做什么？”逢姝晃荡着双腿，看着远方。
舟蘩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她的未来像笼罩在雾里，模糊不清。
“我想当医生，”逢姝的眼睛亮晶晶的，“穿着白大褂，救死扶伤，多酷啊！”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心理医生！我觉得能读懂人心，治愈心里的伤，是更了不起的事情。”
舟蘩看着她被阳光勾勒出金色轮廓的侧脸，心里想，逢姝就像太阳，她的理想也带着普照众生的光芒。而自己……只要能离这束光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好了。
她们的默契，不仅仅体现在这些日常的陪伴里，更升华于一次惊心动魄的“实战”。
那是初三上学期的秋季运动会。逢姝作为班级的主力，报名参加了女子四百米接力赛的最后一棒。
比赛那天，秋高气爽，运动场上气氛热烈。呐喊声、加油声、广播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仿佛都被点燃了。
轮到女子接力时，气氛达到了**。前两棒，舟蘩她们班还略微领先，第三棒交接时出现了一点小失误，被隔壁班追平。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最后一棒的逢姝身上。
逢姝站在接力区，身体前倾，眼神专注而锐利，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舟蘩和全班同学一起，站在跑道旁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加油。
第三棒的同学越来越近，逢姝开始预跑，手向后伸出，准备接棒。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意外发生了。旁边跑道的一个选手可能因为太过紧张，交接棒时手臂甩动幅度过大，手肘狠狠撞在了正准备接棒的逢姝的肋骨上！
“呃！”逢姝发出一声闷哼，身体一个趔趄，脸上瞬间闪过痛苦的神色，接力棒也差点脱手。
“啊！”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舟蘩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双手紧紧攥成了拳。
只见逢姝只是踉跄了一步，硬生生稳住了身形，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个撞她的人，咬着牙，握紧接力棒，像一道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她落后了。明显的落后。撞那一下显然影响了她的起跑速度，隔壁班的选手已经领先了她将近五米。
“逢姝！加油！逢姝！加油！”班级的加油声更加疯狂，带着焦急和鼓励。
舟蘩没有喊。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跑道上那个奋力奔跑的身影。她看到逢姝紧抿着嘴唇，眉头因为忍痛而蹙起，但眼神里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她的步伐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快，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不顾一切的执拗和决心。
距离在一点点拉近。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终点线就在眼前！
隔壁班的选手似乎也感受到了身后迫近的压力，拼命加速。
在最后冲线的那一刻，逢姝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意志力，整个身体向前倾，做出了一个标准的压线动作！
几乎同时冲过终点！
谁赢了？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终点裁判身上。
短暂的等待后，裁判举起手，示意舟蘩她们班的道次获胜！
“赢了！我们赢了！”班级方阵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而跑道上的逢姝，在冲过终点后，速度骤减，捂着肋骨的位置，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苍白。
同学们欢呼着涌向她，想要庆祝。
舟蘩却第一个冲破了人群，她没有去看成绩，没有参与欢呼，她的眼里只有逢姝脸上那抹不正常的苍白和隐忍的痛苦。
她拨开围过来的同学，冲到逢姝身边，一把扶住她几乎要脱力的身体，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怎么样？撞到哪里了？很疼是不是？”
逢姝抬起头，额头上全是汗水，几缕发丝黏在脸颊旁，看到是舟蘩，她扯出一个有些虚弱却极其明亮的笑容，眼睛亮得惊人：“舟蘩……我们赢了。”
“我知道，我知道赢了。”舟蘩的鼻子一酸，扶着她胳膊的手微微发抖，“你先别说话，我扶你去医务室。”
她拒绝了其他同学要背逢姝的好意，固执地用自己的肩膀撑起逢姝大半的重量，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搀扶着她离开喧嚣的跑道，走向安静的校医务室。
身后，是班级胜利的狂欢，而她们之间，却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寂静。
走到人少的地方，逢姝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了舟蘩身上，声音闷闷的：“其实……真的好疼啊。”
舟蘩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砸在逢姝的手背上。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逢姝感觉到手背上的湿意，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用没受伤的那边胳膊轻轻碰了碰她：“喂，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呀？”
舟蘩不说话，只是更紧地扶住了她。
校医检查后，说是软组织挫伤，不算太严重，但也需要静养，近期避免剧烈运动。
舟蘩认真地记下校医的每一项叮嘱，拿了药，然后送逢姝回教室休息。
那天下午，舟蘩破天荒地没有认真听课。她时不时地转头看向趴在桌子上休息的逢姝，看着她因为不适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一阵阵地发紧。
放学后，她执意要帮逢姝背书包，扶着她慢慢走。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舟蘩，”逢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今天……谢谢你。”
舟蘩摇摇头。
“真的，”逢姝看着她，眼神温柔而认真，“在我最疼的时候，第一个冲过来的是你。在我好像要被所有人忘记、只记得胜利的时候，只有你记得问我疼不疼。”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舟蘩，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好不好？”
舟蘩停住脚步，转过头，迎上逢姝的目光。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此刻映着夕阳的金红色，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
她重重地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好。永远不分开。”
那是比“最好最好的朋友”更进一步的誓言。是超越了形影不离的日常，深入到灵魂层面的相互确认与羁绊。
她们在十六岁的夕阳里许下了“永远”。
那时的她们都笃信，彼此的“形”与“影”，会一直这样紧密相依，直到时间尽头。
她们谁也不会想到，“永远”这个词，有时候，短得就像一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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