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巷山一带一直流传着这么一个习俗,让后世人可悯可敬——每逢鬼节夜,万户人家便要入山,在树上挂一路灯笼。
条条蜿蜒向上的灯笼小路点亮了山道,驱散着云雾,出奇的好看。
其实缘由简尔。
鬼节那天的子时万鬼开始出山巡游,这是它们一年中最欢快的时日。但总有些贪玩掉队的被落在队伍后边,或是落在某一处人家、山坳。
等回归时,小鬼们才知急,匆匆往乌巷山入口去。此时天晚雾深,灯笼铺成的小路恰巧替它们照亮了回家的路。
小鬼嘻嘻,因受恩而承诺不惹事人间;百姓乐乐,总认为一定有个鬼魂生前是他们的街坊亲友。
有后辈人说,第一个创造这个习俗的人真聪慧,处理了人鬼和谐。
但又有人问,你们都不怕鬼吗?
乌巷山一带的人便知这问的是外来人,于是哼起了歌谣。
千山青影云深处,小径蜿蜒没雾途。
长灯直抵峰穹夜,深潭符破鬼潮覆。
金衣白袍落神禽,指花拈草波风定。
所依有景有去处,所触无尘无喧嚣。
半仙名讳闻不详,客山岁月百年长。
若君不见山下路,招有鹰唳诉其道。
风吹衣袂何处舞,曾见山客几回缘?
仙踪飘渺难寻觅,所逢之人皆言幸。
哼完后才道:山上有仙人,鬼魂从来不在非鬼夜出来。仙人善哉矣,养有几只苍鹰,负责探寻上山失了路途的人,将人引到所需点。
乌巷山山脉右边一带并没有县城,都是贫穷的乡村小镇。而山的另一边才有县城,但此山脉太长太弯,绕不过去,只能越。
有些人为了要到县城上做大买卖或奔亲,就要越过这条复杂的山脉。而此时,苍鹰鸣叫便是最好的福音,若遇到引路人,也就是那位仙人,那便再好不过。
…………
“那位仙人长什么样?”几位小孩坐在石墩子上,有个孩子偏扯着老先生的长衣袖不放,闹腾的想提前知道他的下文。
他这一闹,另外几个也静不住了,吵着想知道。
老先生本就佝偻,这小孩胖乎乎的,手劲大,竟把他扯得身板快贴地了。
他只得用力摆摆手,安抚那小孩说道:“我也是四五十岁时才来的,并未见过那位仙人。反正仙人嘛,都是长得极好看的。等我下次打探好了再与你们说。而今时辰不早了,速回去吧,不然赶不上晚膳了不是?”
他这般一言,这帮孩子就被吃的勾了心思。
刚还扯着老先生的那孩子又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孩,嬉皮笑脸的说道:“仙人生得有阿渡白嘛?”
被指了指的那小孩面容像玉蝶梅,可称花白色如玉。脸颊不似其他孩子红润、炭黄。
他乖乖巧巧的坐在石墩子上,半低着头,乌乌黑黑的眸子看着他手上的馒头,闻声不语,也不抬头。
“阿渡,你理理我们嘛。”
“算了算了,他就这样。走啦,待会俺娘要收拾我回去吃饭了!”
“……”
这些孩子一提亲娘便心悸悸的,互相道别后各回各家了。
老先生就看着那边捧着一个馒头,安安静静坐着的小孩叹了叹气:“山间城巷,总有一户人家收留你,何必跟着我呢?”
阿渡被他养了七年,从被捡回来的那一小点,养成了现在瘦瘦弱弱的孩童。
老先生每天都会去附近的村子里转悠,看看能不能赚点钱,回来就带些好吃的好玩的给这个小瓷娃娃。
但令阿渡不解的是,为什么钱没赚到的那些天,老先生反而让人瞧着面色更加愉悦。
而且他用什么法子赚的,阿渡从来都不知道。
因为一个不屑说,一个不会问。
老先生半个月来已经念叨很多次要他离开,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惹爷爷生气了。
小孩执坳了一会,才抬起头看着他:“b……好。”
“早上给你的馒头,怎么现在都没吃。”老先生似乎没听见。
“……”小孩低头看着硬了的馒头,沉默不语。
他那些天一直在想:自己不吃东西是不是就好养多了,爷爷也不会赶我走了。
小孩又抬了头,固执地看着老先生像是要把他的样子烙住。那眸子很灵动,正似融了一地秋水。
阿渡的咽喉有问题,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有时发不了多个音。所以很多话他从未吐露出口,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就连一个“好”字,也从小学到现在,用了几年之久。
老先生只是看了看远边渐渐乌云袭来的天,拿了竹杖,轻点地面提醒小孩:“要变天了知道不?待会找个地躲雨。”
小孩仰了头,眸中映着天云,看着真的很乖。衣着上的破破烂烂,也丝毫没有影响脸上的干净。
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他的小手紧紧捏了捏馒头,不知道为什么,心很疼很疼。
该生气吗?该恨爷爷吗?他不想。
乌云密布就在那么几眼,小孩看着老先生——他佝偻得头只离地两尺多了,唯有给人讲故事时,身板才会直上少许。
老先生没有回头看他,走得很慢,也走得很远。
一个馒头能吃多久?
对阿渡而言,可以支撑两天。
咬下去的第一口,是躲着雨混着草吃的,他知道老先生真不要他了。
咬第二次时,已经隔了天,馒头并不好吃。
那群小孩没有见到老先生来讲仙人模样,只见到阿渡在这坐着,好像丝毫没有离开半步——可事实上,他听话躲了雨,也乖乖回了来,期待老先生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刻。
暮色四合时,那几个小孩又找到了他,且与他说了这么几番话。
“阿渡,你爷爷上山了,好多人都提灯去了,可那些大人却不让我们去。”
“我阿娘说他睡着了,山里边最是安静,肯定吵不到先生。”
“……”
……
剩下的馒头没有吃到,被一只苍鹰抢了。他既没明白为什么苍鹰会抢素食,也不明白为什么爷爷会睡在山上。
他不懂生死,却讨厌离别。那日他离开了这个小村庄,沿着乌巷山脉往北走。
他记得老先生说过,捡到他时就在北方的一条河上,因是渡河而来的,当时便用“渡”字为名。
阿渡往北走,就是想试试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家人。
他觉得乌巷山一带的习俗很温馨,人死后在世的亲人都会为那人着想一二,点上灯笼,让鬼节夜的小道亮点谁都不缺。
鬼都可以回家,那他也可以吧。
爷爷不要他,阿娘会要的。阿渡不懂,为什么其他小孩挨亲娘的打时曾哭闹着说不要阿娘,可未过半个时辰又夸口说“最喜欢娘亲了”。
反正他也想要亲人,想要以后有人陪他,有人牵挂他。
……
往后几天,他的吃食都是村民给的。
阿渡当时不足八岁,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给他吃的。他不能言词,不懂乞讨,逢人馈赠便乖乖答一字:“好。”
久而久之,有隔村的村民发现了这小娃娃的上空出现了一只苍鹰徘徊。
乌巷人哪能不知乌巷山上关于鹰与半仙的传说。一位往来路人见其孤苦,也开始主动予他吃食,还小声说:“多吃点。瘦条条的,没几斤肉。”
虽在人前依旧答了“好”,但这次他没吃。
阿渡从山下的池塘里折了一擎荷叶,将吃的包住,埋了起来。
他的一个字“好”,连山上那位也被忽悠到了。
其实这被埋起来的吃食不过是山上那人注意到他时,打点了这位往来路人给阿渡特意送的。说是打点,还不如说是操纵。
奈何这山上人晚些时候才通过苍鹰知晓这小娃娃没有吃,还埋土里去了,让他甚是不解。
直到一天天下小雨,阿渡撑着山下池塘生的荷叶,一覆一踏往乌巷山上去,两人才有了第一次见面。
————
山上确实曲径通幽,雾气弥漫。阿渡早已忘了来时路,走得跌跌撞撞。摔疼了,哭一会,继续走,走着走着,又不哭了。
那养鹰之人看得心疼,而他旁边便有个奇异的鬼魂,与平常的不一样,上部的魂低得快贴地了,依旧抬得起头。
那人道:“先生作为医者,把出了自己的死脉才弃他而去,亦是不沾极大恶极之罪,往生楼主此次判错了罢。”
鬼:“……”
那人又道:“难说。他八字不好,命格不祥,易招鬼魅,克亲害友。更是注定无子无孙,无人送终,也不得善终。”
鬼:“……”
那人却是眯了眯眼,而后才笑说:“确实性格很好啊,从不生气。这么乖,我替你养了。”
鬼沉默须臾,最终远去。
他的执念是——希望给阿渡找户人家收养,并不在意是否得以往生。
————
阿渡记得那天。苍鹰鸣叫,悠哉驻足于树枝上。他以为是抢馒头那只,便抬头看去。
只见小道上有一人白衣缎金,执伞提灯,散掉了少许雾。
“怎么还撑了一擎荷叶?”那人好笑道,便将灯交给了苍鹰,抱起再次摔倒的阿渡,替他擦了泪。
这个命格若是不管,后生是要为祸四方,不入轮回的。
“你同我往山上住去,当山下的引路人罢。也算积了善德,下辈子不再流浪。”
或许是因为下雨,他在山中摸爬,肌肤未触及阳光的缘故,所以被抱着时,才会觉得此人身上暖和。
阿渡低着头,像小猫般对他蹭蹭,喃喃着,带鼻音说了声“好”。
已经用尽了力气,趴在那人肩头上睡着了。
好似尘埃落定,万难皆无。
那人抱着他往山上走了,语气极为懒散。
那语调上扬时,好似还有一丝笑意。
“话还没听全,便会道‘好’了,当真是个便宜徒弟。罢了,反正现在与你有缘啦。”
宫灯看着怀中的阿渡,不明白这娃娃为什么不吃他“送”的东西。不过老先生头七今晚便过了,要不要告诉小徒弟他爷爷不再养他的缘由?
告诉了他以后会不会愿意吃些好的?…
罢了,徒增因果,不如先寻个法子换了他的命格。
轻风拂木,微雨斜沽。撑伞人远去,苍鹰爪下的灯笼火光逝于山林一角。雾再起,又难窥崎路。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叫你思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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