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环几声轻响,慈宁宫的宫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将慈宁宫里的沉香烟雾也隔绝在了里头。江昭踏出阴影,阳光落在她脸上,惊觉自己背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贴着肌肤。风吹过,透出阵阵寒意。
江昭扶住乐雪的手臂,指尖仍在微颤,她回头望了一眼飞檐下的鎏金匾额。
“这便是太后……”她低低喃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纵观全局,运筹帷幄,不动声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乐雪察觉她指尖冰凉,正欲开口,江昭已抬眸。那双眼睛里,方才的惊惧已被另一种炽热取代——敬畏、羡慕皆化作野心和难以言说的渴望。
“我也要走到那一步。”江昭轻声说,像是在对风立誓,“也要像她一样,尊贵、从容,让所有人都只能仰望。”
檐下风铃叮当脆响,仿佛回应,仿佛见证。江昭收回目光,挺直脊背,缓缓朝前走去。
江昭道:“叫他们撤了轿子,咱们走走。”扶着乐雪沿宫道缓步。
行至回廊拐角,却不意瞧见一个稀客。只见谢文华堵在路中,正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看天看地看风景。江昭一看便知来者不善,这是打了老的,来了小的。谢文华是皇帝长子,皇后所出。大皇子杵在路中央,应是打探了她的行踪,在她常走的路线上等了她许久,江昭想装没看见都不行。
江昭想着自己也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呢?镇定地不紧不慢继续朝前走。大皇子见她出现,眼前一亮,嘴角勾起,快步迎上来。
少年已长成,身量颀长,眉目间褪去青涩,带着皇后一脉相传的冷峭,又添几分不顺心的阴鸷,此时瞧着却有些阴恻恻的,不复往日的芝兰玉树。他微躬身行礼,语调拖得极长,字字重读,有几分阴阳怪气:“给——明——贵——妃——请——安。”
江昭入宫寥寥数月,极少见过大皇子,这还是第一次两人独处。皇后倒台其中自然有她的手笔,虽然她不会将对皇后的恨迁怒孩子,但面对大皇子终究有些尴尬。不知大皇子打的什么主意,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来者不善,江昭只想快点离开。她神色不动,眉眼冷淡,只轻颔首:“大皇子快快请起,大皇子安好。本宫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谢文华却抬手拦路:“明贵妃留步。”
谢文华缓步逼近,目光仇视:“母后因明贵妃幽居冷宫,明贵妃却春风得意——好手段。只是贵妃别忘了,父皇今日废后,他日未必不会废妃。您腹中这块肉,可得揣好了,可别生不下来。若有幸生下来了,来日我作为兄长,一定会好——生——关——照。”
他微微俯身,似笑非笑地补上一句:“儿臣年幼时,曾见母后在坤宁宫亲手栽下一株牡丹。如今花折根断,却也有人急着移栽,入主坤宁。贵妃娘娘可要小心,别被那残枝划破了手。”
到底是凤子龙孙,江昭不好撕破脸皮,只笑道:“大皇子很有从前皇后的风采,若是她知道,也会高兴的。只是,本宫想提醒大皇子一句,皇后一念之差,误入歧途,自食其果,大皇子可不要步了其后尘,叫她伤心啊。大皇子若无要事,本宫这便告辞了。”随即不顾大皇子阴晴不定的脸色,撞开他,拂袖而去。
大皇子放的狠话,不过是为了影响她的心情,让她疑神疑鬼,惊惧难安,终日惶惶,小产滑胎,江昭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心下叹息,以后还是得多加防备大皇子。但她也早预料到大皇子的仇恨,血缘纽带,宫廷之争,谁能独善其身?
只是没想到大皇子会这么明晃晃跑来,在大庭广众,众人眼线之下,干巴巴地挑衅她几句,实在是沉不住气,没有他母亲的半点城府。送上门的机会,她怎么能不借此做点文章,给他和皇后添点堵呢?人家都打上门来了,再不还手,别人只怕以为她江昭是软柿子,谁都可以捏一捏。
她正愁没机会对付皇后,把皇后彻底摁死,毕竟多年相伴,不离不弃,又是发妻,共度低谷,皇后又给皇帝生了长子,贤妻幼子,日日在侧,皇帝对皇后还是有几分旧情在的。只是因为四皇子和她受的委屈太多,皇后又容不下他的子嗣,触及了皇帝那根敏感的神经,这才被清算。可谁知,会不会有什么转机呢?有如珠似宝宠着的大皇子,日日为母亲求求情,也许皇帝便心软了,回心转意了,放皇后出来也说不定呢。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江昭最讨厌死灰复燃。
江昭回到宫内,便吩咐人去找裴太医来请平安脉。
负责打探宫中消息的小福子绘声绘色禀报道:“娘娘,近日宫内不知怎的,‘近亲子畸’的流言漫天飞,传的沸沸扬扬,都惊动了皇上。皇上震怒,下令彻查,却被太后制止。听闻皇上又亲遣内侍出宫暗访,竟得乡野稳婆、郎中证实此说。静贵人失子疯癫的消息随之传入御前,皇上当即召集太医,好生诊治静贵人,然太医都束手无策。皇上如今命人遍访名医,誓要治好静贵人呢。只是,太医们都说,这恐怕殊为不易,皇上于是晋静贵人为嫔,享妃位待遇,以示安抚。”
江昭道:“你打探的不错,乐雪,赏!”
“谢娘娘!这是奴才的本分,不敢居功,当不得娘娘的赏。”
江昭含笑:“做得好自然要赏,本宫赏罚分明,你接着便是。”
“谢娘娘!”
不多时,裴玉到了,给江昭仔细诊了一番,只道胎儿一切都好,只是母体有些忧思过甚,心情郁结。
江昭目光沉沉:“裴大人,可我想要你说……我动了胎气,险些滑胎,必须好好静养。”
“这……”裴玉抬眸,与江昭对视,终究垂首道:“既是娘娘所愿,微臣自然遵从。若是旁人问起,微臣只会说娘娘脉象虚浮,胎气大动,险些滑胎,须静卧调养。”
江昭微微黯然,她怔怔地看着裴玉:“不是旁人问起,而是裴大人要……主动告诉皇上。”
裴玉还是那般儒雅,体贴:“微臣遵旨,娘娘尽可放心。还望娘娘好好保重己身,切勿劳神忧思。”
“多谢裴大人。”
“娘娘不必言谢,微臣告退。”
裴玉走后,忘忧宫又恢复了寂静。江昭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午膳时分,皇帝驾临。他眉间仍带薄怒,见江昭面色苍白,语气不由放软:“太医说你动了胎气?可有人给你气受吗?”
江昭抬眸,笑吟吟道:“皇上怎么知道了?这等小事,怎好叫皇上烦心?哪有人能给臣妾气受?只是臣妾素来体虚,为着陆瑶妹妹,一时伤心,自己身子不争气。累得皇上担忧,是臣妾的罪过。”
皇帝凝视着她,目光沉沉:“朕听说你从慈宁宫出来,还遇上了华儿。”
江昭瞬间红了眼眶,泪珠将坠未坠,好似受了大委屈想遮掩,却因为委屈太多遮掩不住,在自己信任的依靠面前才终于可以吐露一番,倾诉衷肠:“臣妾有孕,静妹妹却不幸失子,太后娘娘因静妹妹之事有些迁怒臣妾,臣妾实在惶恐。陆瑶妹妹新丧,臣妾伤心不已,自顾不暇。何况臣妾根本不知静妹妹有孕,更遑论散布谣言。静妹妹之事,臣妾亦是痛心,可太后之心,臣妾理解,甘愿受着。大皇子……对母亲一片孝心,臣妾很是感怀。”
皇帝叹息,握住江昭的手,他的手十分苍凉,冰得江昭一个激灵,险些维持不住表情,“朕知道此事不怪你,母后之事你多担待。皇后不会教子,把孩子都养歪了。华儿莽撞,太不懂事,朕都已知晓,你不必替他隐瞒,朕会下旨,往后不许他擅入后宫,不会再让他打扰你。”
江昭柔顺道:“谢皇上体恤。”
“用膳吧。”
帝妃二人用着满桌琳琅满目的菜色,江昭却提着心,小心应付着皇帝的疑心,唯恐自己哪里神情露了声色,哪句话说错了,招惹祸端,并无心思吃,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用过膳后,宫女呈上茶盏来。皇帝目光微敛,似随口一提:“今日早朝,你父亲上表请求致仕,朕却舍不得这肱骨之臣。江爱卿乃朕之左膀右臂,是朝中的定海神针。江爱卿精神矍铄,老当益壮,还能为朕分忧多年。何必早早致仕?朝中若无他,朕心难安。你写信替朕劝劝你父亲。你的话,他不会不听。咱们君臣之间,不必如此客套。”说罢,指腹轻轻拨动茶盏,暗暗观察江昭神色。
江昭心道:这就来了,皇帝的试探果然来了。她面上先是一怔,旋即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继而温声笑道:“父亲竟上表致仕?臣妾竟还不知。不过,父亲已是天命之年,自觉精力不济,早与臣妾提过想归家含饴弄孙。皇上麾下英才济济,父亲不过一老卒,怎担得起皇上口中的定海神针?依臣妾看,皇上才是这朝廷的定海神针,父亲只是个一心辅佐您的纯臣罢了。皇上要臣妾劝他,可父亲执拗,哪里听得进臣妾的话。父亲得遇明主,壮志能酬,已是此生值得了。既得皇上赏识,便不虚此生了。父亲年迈,纵还想为皇上效忠,所做的贡献也是有限,是时候退下来,让年轻人大展拳脚,有所作为了。父亲一片赤诚,皇上便成全他吧。”
皇帝眸色转柔,叹息道:“既是你父女同心,朕便准其所请。”江昭俯身谢恩,唇角微弯:总算打消了皇帝疑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