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你一路隐藏身份，害人无数，搅乱登仙选拔，还不快快投降！”
“快把血契解开，我们…咳咳咳，还能给你个痛快！”
“度世君大人，我等中了这畜牲的奸计，内丹被他打透，被迫签下血契，还望您出手相助，我们不想后半生都被这等小妖奴役啊——”
“度世君，这小子就是为了杀您而来的，不自量力，被您逮到了，您快动手啊！为弟子们报仇！”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
悬崖边立着两个颀长身影，一高一矮，一金一白。
一道结界画出金光半圆，将两人和其他修为一般的弟子隔开。
和众人想象的不同，传说负责考功调职的度世君下凡，只着一袭简单的梧桐黄衫，冠上插着只枯叶簪。一对没有光泽的眼珠色如蜜蜡，瞳孔方形，透露着一种说不上的怪异。也因此有了几分非人的出尘威仪。
度世君左臂高抬，透过薄如蝉翼的袖子，可以看到他正掐着狐妖的脖子，缓缓举起，只要稍一松手，那崖下的饿鬼们便可饱餐一顿。
“吵死了…”
那狐妖容貌妍美，脖颈仿佛软弱无骨，白发散乱垂下，朱唇褪去血色，几乎快要窒息，细眼微阖，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戏谑。
“大名鼎鼎的度世君，掌管飞升簿册，平日不过写写画画，也非武神，手上力气…倒是比我一个山间野兽还要大…呃…咳咳…”
度世君提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几颗碎石被踢落，没入悬崖之下的一片焦土。
之所以选这片地方处置狐妖，是因为这里离下界的地狱入口最近。
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其实也不是焦土，而是成百上千蠕动的饿鬼，眼巴巴地等着堕落的灵魂饱餐一顿。
崖上清风拂过，衣袂飘扬，狐妖的发尾袖口沾着各人各妖的血，他已经记不清自己造了多少杀业，血液分成几股，顺着素纱滴落而下。
手上动作仍不老实——狐妖轻轻动了一下指节，如蜘蛛收网，傀师操偶，千万根噬魂丝，连通仙门道众的金丹，收到指令，立刻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真炁。
“啊啊啊啊——这姓林的，又在消耗我们的内力了，度世君，您快…”
“该死的，连仙君的结界都防不住噬魂丝吗…咳咳…”
方才还各显法器，并肩而立的修道者们，纷纷扶剑半蹲，有些人痛得倒下，满地打滚哀嚎。
“怎么…怎么砍不断！可恶！”
一些人发现自己一通乱砍乱劈，那噬魂丝断了还能再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真炁外流，苦炼多年的内力就这样白白送了出去。
噬魂丝如游蛇般，循着妖气钻回狐妖衣上，像血液逆流回到血管，变成精致的暗绣，似一株株开出花的红珊瑚。狐妖苍白的脸上逐渐有了些气色。
——噬魂**，度世君有所耳闻。
每一根丝线，对应一个被打穿内丹，被迫奴役签下血契的修士，随时听候狐妖差遣，违命者丹田溃烂，内脏破裂而死。
紧靠围在结界外护法的众弟子们捏了把汗。
他们大部分没有中噬魂**——并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度世君的结界只能保护未被穿透内丹者。而之前就不幸被迫奴役的人，只能继续当狐狸的血包了。
不过这点邪修伎俩，在真正的神仙面前，都是不够看的。
“林蹑雪，你的本事不错，差点把我也骗过去了。可惜，你们不读史书，千百年了，狐族总是败在相信人类…”
说起来，应该喊倒霉的是他才对。度世君本是作为评委下凡，选举有资质登仙的修士，不想在最后一道考验问心试时，这狐妖突然破开安全结界，差点要了他性命。
“呵…你这句话倒是说得对。”
林蹑雪掀开眼皮，眼珠干涩，僵硬地移动视线，望向结界外围的一圈护法修士。
这些人都是此次选拔名列前茅的佼佼者，剑阵中心则是即将登仙的新晋天才——问寒灰。
世人总说，他们是斗得难分伯仲的死对头，每次对战都是万众瞩目。
现在只要他一死，问寒灰就是第一了。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群剑嗡鸣，正在护法的弟子们睁开眼，差点忘记保持手上剑诀。
“怎…怎么回事？！谁在说话？”
“刚刚那是…”
“这狐妖的声音…？”
众人内心惶恐，这狐妖法力深不可测，隔着结界，居然还能扰乱他们护法。这妖音，像是钻入他们内脏，站在他们心口面前问的一样，大大影响了他们运功。
地上林立的剑都偏移了位置，歪歪扭扭，斜插在地，众人面前的结界金光也随之暗下，差点破开几处窟窿，这些迹象都代表着念决人的不专心。
只有问寒灰的悲风剑纹丝不动，他面前的金光最为明亮充沛，甚至有余力补全其他暗下的窟窿。
“各位镇静。继续。“
一个低如古钟的声音响起。
众人看那剑阵中心，问寒灰一如既往的玉冠玄衣，乌发灰眸，面无笑颜。这人虽无门无派，独来独往，但关键时刻肯定站在他们这边。
大家吃了定心丸，调整状态。
“姓林的，死到临头，还在这里妖言惑众！亏我们一直敬你为对手，结果只是个靠邪修作弊的山野畜牲。”
“就是，居然还有脸天天和问寒灰争第一第二。”
“哼，要说问心有愧，该反省的…难道不是你么？”
“作弊？”
林蹑雪忽略各种冷嘲热讽，捕捉到了这个新奇的词。
“呵…你们可知，用噬魂**要付出什么代价？”
“管你有什么代价，你不过才修炼几年，内力已经赶上一些宗门长老的几十倍，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林蹑雪懒得辩解，冷眼看向问寒灰。
“你呢？还是不敢看我么？”
问寒灰自然知道，狐妖从始至终只是想问他一个人。
人如其名，这位未来仙君死灰一般的淡眸缓缓睁开，像一对磨去光，蒙了尘的银珠，倒映着狐妖质问的表情。
“作弊”一词自然是不准确的，他见过前期的狐妖，被噬魂**多次反噬的痛苦，每次弄得一身血，昏迷后，还是拖着剑咬牙站起来，指向他命令道：“再来！”
他的目的不过登仙，而林蹑雪是为了复仇，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目标——杀死掌管轮回的正统神仙：度世君。
林蹑雪，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位修道者都要努力。近乎自残的努力。
为了快速修成人形，林蹑雪甚至试过生剥狐皮；为了快速通过第一道试验：文试，从识字开始，几乎不休息，没日没夜地学习人间文化。为了练剑，通过第二道武试，狐妖自然就找到了四海之内，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独行隐士：问寒灰。
狐狸是习惯用爪子和牙齿扑杀猎物的，既然要学人，就必须一步一步摒弃兽性和本能。可费劲千辛万苦，学会了用笔写字，用双手拿东西生活，也不代表能直接使用兵器。
这位脾气暴躁的狐妖，初期怎么也学不会的时候，不是吵着把自己四爪全都砍掉，就是嚷着折断刀枪不学了。
巧的是，林蹑雪刚好拜了一个脾气最耐心的剑客为师。问寒灰教狐妖用剑识人，习武修德；林蹑雪教他结丹运气，内功秘法。
每次对战，甚至只是模拟练习，狐狸全都下死手，逼迫他这个无名散修迅速成长。
如今，问寒灰已经不再对狐爪和千丝妖法感到忌惮后退，狐妖也不再怕他那把霜刃一出，必定见血的悲风剑。
过去的种种回忆慢慢发黄、黯淡。
那个总是争强好胜，直直对着他的剑步步紧逼，一遍遍喊着“再来！”的少年身影，和现在白衣染血，眼里只有浓烈恨意的狐妖逐渐重合。
“没有什么敢不敢的，只有悔不悔。”
问寒灰的回答声不大，结界内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家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劝狐妖重新悔过向善吗？可事到如今，早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个回答反倒浇灭了狐妖的盛怒。无情剑客无情剑，残忍如问寒灰，杀人诛心，暗袭背叛，确实是样样精通。
年少时再莽撞热血的友谊，都因为这一次背叛，变得不值一提。
林蹑雪自上而下审视着对方：
问寒灰身上干干净净，只有真炁金光环绕——没有一根噬魂丝。
这一抹干净的色彩，在红黑交错的噬魂罗网之中，显得极其讽刺。
真是…好一副标志清高不染尘的皮囊啊。有朝一日要是落到我手上，拆骨展皮，掏心挖脑，定教你们看清楚，他问寒灰也不过是具背信弃义的俗骨凡胎！
“哈哈…哈哈哈…”
狐妖低低哼笑了起来。
“好啊，好一个不悔…”
林蹑雪逐渐化出妖相，脖颈一寸寸抬起，像上了发条的布袋木偶，头颅摆正，露出森森尖牙。那白皙的脸上逐渐显现焰火妖纹，自眼尾拖长拉到耳后，红玛瑙般血眸凝视着问寒灰。
“你不悔和妖做伴，我自然也不悔与人交心…”
他的声音扭曲，变得刺耳诡异，像是山间小道里疾速吹出的幽风，毛骨悚然，众弟子闻之色变，纷纷举剑防御。
度世君无心听他们争吵，眯起眼睛，缓缓抬起右肩，小臂后撤，屈指，指尖金光从袖中流出。
虽然狐妖全身血肉模糊，他一眼就找准了狐妖的丹田位置。
——这是要剖丹了。
吵闹声渐渐消失。
万众仰头，齐刷刷盯着度世君蓄势发力的手。
“仙君…这狐狸失去内丹，身死道消，是不是…我们身上的血契和噬魂丝也能解开了？”
骚乱中，无人注意到悲风剑往下沉了一寸，地面都开裂了。问寒灰微微蹙眉，眼底里翻出的那一瞬波澜像散去的一点星火，但林蹑雪已不再看他。
一般的修道者，失去内丹，不瘫不残，能做回凡人，已是极其幸运。
妖失去了妖丹…那便真的与畜牲无异了。
“噬魂**，不过是不入流的邪门歪道，就算吸走了你们所有人的法力又如何？人妖殊途，这孽畜贪多嚼不烂，妖丹已经非常不稳定了…”
说着便没了下文，破风一声，度世君那只右臂猛然冲出。
狐妖竖瞳骤缩，身体一僵，来不及呜咽，一颗血淋淋的妖丹被挖了出来，像是从蛛网里捞出来的一样。
密密麻麻的噬魂丝，一半连接着众人丹田，另一半从狐妖身体里穿出。
妖丹裹着一层未尽的妖气，燃烧着幽暗阴火，火舌跃动如利爪，悬在空中，下意识还想回到主人体内，被度世君一把握住，滚烫的妖火灼烧掌心，但他仍死不松手，溢出的血液从指间缝隙流下。
修道者们避开视线，不是因为场面太过血腥，而是害怕睁开眼，身上的噬魂丝还在。
倒是问寒灰，目不转睛地看完了全程。要是换作以前，这种程度的残忍，林蹑雪八成还会恶劣地调侃他一句：好看吗？
“怎…怎么…他还没死吗？为什么…”
“为什么…噬魂丝——还在？”
狐妖又咯咯笑了起来，比之前还要猖狂，笑得肩膀都颤个不停。
“哈哈哈哈——蠢才们，噬魂噬魂，当然是以魂为养料，以血为契，千年万年，永远不灭，想要解开？好啊，来地狱找我吧——”
“你这孽畜…我跟你拼了！！”
“看剑！！”
一些内丹耗损较多的人，面色惨白，口吐鲜血，以为自己时日不多，不管不顾地使出十分功力，要和狐妖同归于尽。
“砰——”
百剑齐发，刺向结界，还没碰到金光屏障，就被一道凌厉剑气反扑，叮铃哐啷，狼狈落地，叠成铁堆。这些剑和他们的主人一样，都被不痛不痒地弹开了。
护法弟子们被剑鸣声音震得耳朵疼，好一会儿缓过神来，面面相觑道：
“刚刚那是…剑灵吗？”
“谁的剑灵？”
大家左看右看，度世君堂堂神仙，腰间哪里需要携带武器。
“嘁，还能是谁的。”
众人的视线汇聚到剑阵中心，默默往下——那悲风剑仍矗立在地，剑气瞬间消失，和主人一样，仿佛刚刚出手的不是自己。
名列前茅的修道者都善于虚心学习，可仔细观察这悲风剑，找不到什么神奇之处，剑柄陈旧，剑刃黯淡，平平无奇，却不用掐诀，不用下令，就能自行行动。
几个护法弟子侧目而视，心中升起几分疑虑：狐妖结怨诸多，现已奄奄一息，有人趁机寻仇也不奇怪，将屏障放个口子便可。
可这问寒灰还死守结界，金光牢筑，如果是为了度世君…这神仙也用不着如此保护啊。
度世君反应平淡，妖丹已经到手，噬魂丝能不能斩断，血契能不能解开——都与他无关。这些资质平平的修士和问寒灰差距太大，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直到他发觉握着妖丹的右手一阵瘙痒，指间探出一条噬魂丝，像长了眼睛的线头般，左右探头，嗅着气息试图钻入血管。
这狐妖，死到临头，竟还有胆量觊觎上界仙人的法力。
度世君冷笑一声：
“不知死活，去地狱道好好反省吧。”
他左手一松，狐妖细白的脖颈丝带般滑了出去，像扔垃圾一样，被丢下山崖。
翻飞的衣摆如一团团白牡丹，上千根崩断的红丝像花蕊，随之束缚落下。
狐妖的遗言异常平和，声音清冽，像一名结业的好学生的告别。
“这是你教我的最后一课，对吗…”
“蹑雪，永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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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上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忘不掉狐妖临死前那副眼神，平静得令人战栗。
狐妖就这样带着秘密，噬魂丝，血契，众人后半生的命运，堕入地狱了。
“偏偏是这没门没派，半路出家的夺得道魁，又偏偏没有中噬魂**，还落得一个出手相助度世君的美名……”
“喂，别说了，小心被他听到…”
待到周围无人时，问寒灰抬袖，展开的手心里——躺着一根断掉的噬魂丝。
主人死去，暗红的血丝也变得了无生气，像一根普通的焦黑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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