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尊，你你你，你怎么带面具了！”
木辞春撩开竹帘，见梅灼脸上不知何时带了假面。
鲜红色泽勾勒线条，寥寥几笔，一双银面白狐便栩栩如生。
眼窝处微微内敛，只露出一双眼睛。
“小家伙叽叽喳喳的，还真是鸟儿，招呼都不打就进来。”
梅灼起身，素手轻勾，慢悠悠掩了掩半敞的衣襟。
嘴上说着不礼貌，却丝毫不在意她们的视线。
活了无尽岁月，一副皮囊如何，总归视作尘土，和树叶花草没什么不同。
木辞春没发现身后席恣逐渐急促的气息的变化。
她默默反驳一句：“我是凤凰，和那种鸟雀不一样！对了神尊，你的声音怎么变了？吃坏东西了吗？”
“怎么不一样，都长着翅膀，都会飞，本座瞧着无甚区别。”
梅灼挥挥手，回避了后面的话：“辞春，你去术道堂，把你那些师姐师兄们都叫去青木境，消化一下在阵法里猎杀妖兽所得。”
“本座一会儿便过去，还有一年，你们就该下山了，莫要偷懒。”
“是，神尊。”
木辞春化为一只小凤凰，扑棱着翅膀，无形穿过竹帘后扬起一声高昂的鸣叫，惹得山间无数鸟雀安静下来，鹌鹑般不敢作声。
亭中静寂，留在这里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周围瀑布流水，声如洪钟。
席恣看着对面重新坐在玉桌前摆弄茶杯的人，在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呼吸越发急促。
“坐。”
梅灼指了指一旁的石凳。
席恣却没动，只是直勾勾看着她，纤薄的脊背微僵。
怎么可能。
这神尊的眉眼，还有这身深紫衣衫……
难道阿母真的没有骗她？
可眼前的神尊，根本不可能是梅三。
根本不可能。
无论思绪如何混乱，眼前可是连阿母都要敬上三分的人。
从如坠冰窟的恍惚中回神。
席恣躬身施礼，水袖如山峦倒悬，低低应了一句：“多谢神尊。”
她缓缓坐在石凳上，睫毛低低垂着，其下隐藏的眸色越发晦暗不定。
直到眼前的神尊递过来一块儿玉牌。
席恣顺着那双修长的手望过去，撞入一双冷淡形似桃花的眸。
“紫衣。”
席恣没有接过，忽而一笑，面容带出些清丽可亲。
她问：“神尊的衣袍很好看，神尊……很喜欢紫衣么？”
闻言，梅灼挑眉，突然支着下巴望过去，一双极其浓艳的眸子，对着她轻轻眨了眨。
带出些轻佻之色。
“你这小丫头问得不错，天下喜欢紫衣的人多了去，本座恰好是其中之一。”
女人把玉牌吧嗒放下，端详着她的眉眼愈发惑丽无双，仿佛山间的谪仙。
“本座是你娘亲的好友，早就听闻二百年前卿寒生了个玉面嫣然唇红齿白的小丫头，没想到如今都这么大了，要不是三百年的一场灾祸，本座闭关疗伤，还能去抱抱你。”
“这是你的身份玉牌，带着它可自由出入不名山各境，后面的两座院子，左边是你的，一会儿去瞧瞧，添……”
话还没有说完，疾风袭面。
席恣看着眼前那分外熟悉的脸，终于忍不住心底疯长的念头。
可是，事情并未如愿。
那狐狸面具还是严严实实附在面前人的脸上。
梅灼好整以暇地握着她破空袭来的手，力道重的令人无比慌乱。
“席小友。”梅灼轻笑一声，意味不明，“怎么还偷袭上了？”
席恣喘着粗气，眼眶通红地盯着她的眸。
那双眼睛里，有几分不解，几分兴味。
独独没有亲近熟悉之意。
席恣心底微沉，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心急和越界之举。
这可是不名山的神尊，她是疯了么？竟然这般失礼。
席恣默默低下眸，寻找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刚刚，晚辈看见有小虫飞到神尊脸上了。”
“是么，那多谢小友？”
梅灼挑眉，倏尔卸了力道。
见状，席恣忙抽回被禁锢的手。
只见那素白光洁的手腕处，一道鲜明的艳色分外惹眼。
席恣轻轻用袖遮住。
这番举动落在梅灼眼里，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刚刚是晚辈失礼。”席恣抬眸望着她，忽而问道：“神尊闭关三百年，为何突然入世传道？”
“闭关偶有所得。”
梅灼起身，又懒洋洋躺在一旁的长椅上了。
刚刚的一番变故，并没有让她露出一丝惊乱。
她捡起一旁插在玉瓶的灵花，低眸轻轻嗅了一下，秀挺的鼻梁在光下带出些玉骨轻柔，语气幽淡。
“既然有所得呢，便想让年轻人知晓，老身年纪大了，好巧不巧又不死不灭，总归要找些事情做。”
她举手投足和一旁的山水意外融洽，浑然天成。
乌发软长地搭在椅后，透出几分久居上位的慵懒随意。
疏离又冷漠。
这是隐世的神尊，中州术道无极的大能。
和体贴亲近的道侣不一样。
梅三是筑基修者，从来不会让她觉得不可接近，总是笑意温和地望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她。
席恣失魂落魄地盯着面前的人。
不要再妄想了。
眼前并非你的妻。
她是中州万万仙之首，不名山首座，神尊梅灼。
……
水亭静谧。
梅灼阖眼，实则轻轻用神识注意着对面的人。
她看着席恣脸上越发失望的神情，大安之余，不知为何心头却空落落的。
不过，认清现实就好。
她道：“拿着玉牌去吧，院子里有整座不名山的地與图，好好看看，记住它，待你适应了之后，便自有事做了。”
“你不是认识那只小凤凰么？待月末之后，你可以让她也搬来住。”
席恣把玉牌系到腰间。
说完这些，对面安静下来。
席恣抬眸看去，见女人似乎睡着了。
“神尊？”她轻轻问：“为何是月末后？”
无人应答。
湖面之上，风过泛起波澜。
天高水阔。
席恣本想转身离去，刚刚越过女人，视线便被地上逶迤的衣袍吸引了。
察觉到席恣走到了面前，梅灼也不能再装睡了。
手背捂着唇轻轻打了个哈欠。
梅灼睁开眸子，淡淡问道：“你这小丫头还想作何？”
席恣面无表情指了指她垂落到地上的衣袍。
“神尊，你的衣裳似乎被什么烧到了。”
梅三垂眸，大惊失色地站起来。
“哎呀！”
她撩起袍角，轻轻揉搓着那黑黢黢的窟窿，上面还簌簌掉着灰。
“都怪那只小凤凰！没事在我院子练什么丹药？这玄火可真厉害，连本座灵丝织就的衣裳都能烧成这样，可惜了可惜了——”
梅灼摇着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席恣蹙眉，刚刚怀疑的神情又沉默下来。
梅三借故转过身整理衣襟，却暗地里敛眸。
阿恣。
一轮春秋已过，你竟还未放下么？
.
青木境。
满天无尽寒星，似乎在静静注视着盘腿坐在浅水里的众人。
木辞春张开眼睛，率先在闭关中苏醒，发觉自己窥山玄者的气息又强了一点，再这样下去，突破入道指日可待！
她抬眸看着师姐师兄们平和的神情，想必还要几天才能完全消化在阵法的所得。
也不知席姐姐安顿好了没有，又到月末了，这次月末考核，席姐姐一定会参加，也不知道她能在窥山玄者的行列里取得什么样的名次？
不名山的传道只进行两年，建有一堂，一台，一院，一境，只招收窥山，入道，不惑的修者。
一年已过，不名山如今共有十位窥山玄者，三十二名入道境，五十八位不惑修者。
大都是九大仙门的徒子。
九大仙门，年轻一辈里最为耀眼的少年窥山修士尽皆入山，这些人席恣也都有所耳闻，都是中州少负盛名的师姐师妹们。
灵植楼的姜翩然，练体楼的沐泽清，还有她认识的，灵兽楼的木辞春。
还有玄火城，灵水城，玉金城，心木城，姆土城的少城主们。
这些窥山成仙的年轻一辈，大都没有超过一千岁，是不折不扣的少年人。
入道境的修士有了自己的修炼方法和流派，这一年来都在青木境安安稳稳打坐，此境是梅灼用**力幻化的界，可以让修者明心静气，五感通透，更好的吸收灵气流入丹田，增长修为。
而不惑修者已经是内门徒子的水平，大都喜好连年闭关，自入山以来，都是待在西边的灵心台中，那里有梅灼留下的一缕道气，供她们领悟参道。
不名山唯一的活人气儿，都在窥山修者身上了。
她们在术道堂学习五洲的山水地域和奇人异兽，在练武院互相切磋较量，偶尔被梅灼用阵法考验后，便去青木境沉淀修为。
只有正午和夜晚才回院落。
席恣来的巧，正碰上她们在练武院的阵法中习术，因此来的路上基本没见什么人。
除了快其她修士一步的小凤凰，木辞春。
“辞春？”姜翩然轻轻戳了戳小凤凰的肩头。
木辞春吓了一跳，她转过头惊讶不已：“翩然，你这次好快啊！”
“那当然，这怎么说我也是上古神植的血脉，建木灵识聪颖，习术能力可强了！如今我已经把神尊教的移影术练的炉火纯青！”
“太好了！席恣姐姐今日入了山门，等我们出去，和她切磋切磋。”
“席少尊也来了？听说她性子清冷，会理咱们么？”
“当然会！席姐姐是我的朋友，你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四舍五入，你和席姐姐就是朋友啦！”
一旁的沐泽清也默默睁开眼，她的红色长发编成辫子搭在肩侧，面容英气，手臂肌肉线条极其漂亮。
毕竟练体楼顾名思义，是开发人类身体的极致。
她轻轻瞥了眼说话的两人，语气淡淡：“你们太吵了。”
翩然冷哼一声：“沐泽清，你好好说话能怎么样？”
“一兽一植，我不和你们这两个傻子吵。”
翩然冷冷一笑：“我也不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修——唔！”
木辞春一把捂住她的嘴，“别说了，师姐们都在不远处呢，你想被入道修者打么？”
“入道修者应该不敢欺负我们。”
泽清盘腿坐着，笑眯眯看向一脸不服气的木辞春，似笑非笑道：“小凤凰，等月末的考核，我一定把你们打趴下，还有那个席恣，闻她盛名已久，我沐泽清不服气的很，既然来到了不名山，修为才是硬道理。”
.
夜空寂寥挂着星子，房屋内，席恣还在细细收拾着床榻。
未入道，窥山境还是需要入睡来安心养神的。
她忽然感到右眼一跳，轻轻揉了揉眉心。
透过窗缝，席恣抬眸看到不远处的院落还亮着灯盏。
梅灼神尊也不知在做什么？
其实席恣从小听着她的名讳长大，在书里，在席卿寒口中。
阿姐也闭关了，一年后传道就结束，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出关，有没有机缘来不名山。
二百年，自练气至大乘，席恣是云外天人人交口称赞的少年天才，追求大道，每日所思所想，皆是向往成为与神尊齐名的修者。
如果没有一年前的事，她现在，大概正心无旁骛的在这里求道吧。
可惜，道途万千，她现在连走无情道的心思都动摇了。
阿母大概很失望。
密如鸦羽的睫毛轻轻颤抖，席恣阖眼，盘腿在塌上调息。
九霄云外天之所以受众仙敬仰，更多的原因，还是云外天徒子皆是无情道修者，天下各州，但凡有大难，都少不了她们的身影，三楼与五城隐隐相对，这八大仙门内部也各自明争暗斗。
而云外天鲜少入世，只在中州有大事发生时，她们才会与其它八大仙门共同商酌，商酌来商酌去，云外天变成了出力最多的那个，久而久之，也就成就了美名。
席恣在云外天耳濡目染，自小立志走的无情道。
如果没有死劫，阿母就不会让她下界，不下界，就不会遇到梅三。
不遇到梅三，就不会如此纠结。
屋内灯盏摇曳，席恣端坐在塌上，轻薄的衣衫不知何时竟如同浸了水般。
女人面容痛苦，雪白的额角布满薄汗，察觉到自己似乎入了魔障。
丹田微微发烫，内里的灵气忽然暴动起来，一下一下，绞得她腹痛难忍。
“怎么回事……”
席恣轻轻喘了一口气，青色袖袍下，手指忍痛蜷缩。
丹田的刺痛顺着脊背往灵台弥漫，灵台上，眉目平和的仙魄也似乎受到了影响。
席恣额间钝痛无比，下意识咬破了唇角，殷红唇瓣之上渗出点点血珠，却也止不住神魂离台的迹象。
意识模糊之际，屋门忽然被打开。
席恣一双眸子被水沁着，虚弱地趴在软枕上，一头乌发散乱铺了满背。
她抬眸看人时，眸底神情恍惚，如果不是知晓她丹田的情况，这番柔弱之态倒是平白有了别的意味。
唇若红玉，此刻轻轻张着喘气，像是暗含挑拨的勾引。
梅灼指腹轻轻捻了一下，暗暗想到，她也的确吻过。
不止一次。
“……梅三？”
席恣哑声轻唤，似是神志不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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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初入不名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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