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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穗青抡起斧头,皮笑肉不笑瞪向苏盛。

“谁小题大做?穗青,你别吓着苏盛,我与他萍水相逢,他并无救我的理由,求人不如求己。”

楚娴拢紧披风,炎炎酷暑,仍觉寒芒在背。

穗青耷拉着脑袋,挪到姑娘身侧,伸手搀扶姑娘发颤的胳膊。

“把斧头给我,我亲自处理。”楚娴解去披风,随手丢在月牙凳上。

“我来吧,林姝,你歇歇。”

穗青忧心忡忡,姑娘面上全无半点血色,甚至能隐隐瞧见肌肤下青绿血丝。

苏培盛揣袖看向林纾,她一身素净过头的单袍,眉眼含笑,那笑容突兀挂在不施粉黛的白水脸上,颇为媚艳清凄。

山野志怪里的艳鬼似的,她更像一具迎风而立的艳尸。

寻常女子若遇此横祸,哪个不是哭哭啼啼胆战心惊,她怎还能笑得出来?

他愈发笃定心底猜测,林纾定有疯疾,疯得让人心慌。

“苏盛,烦请回避一下。”

楚娴笑眼盈盈接过斧头,缓缓踱步走到丢在墙角的尸首。

苏培盛发怵地闪身回到西厢内,满眼骇然冲到四爷面前。

“爷,林纾不大对劲,为主子安危着想,奴才斗胆,主子还是立即离开此地吧。”

耳畔断续传来砰砰砰剁碎骨头的瘆人声响,苏培盛听得毛骨悚然。

胤禛眸中蒙上一层冷色,抬手将紧闭的支摘棱花窗撑开半扇。

墙角下,霞光绮云中,林纾正抡起斧头砍尸首,一颗血淋淋人头咕噜噜滚到她脚边。

她与穗青说笑着,将头颅踩在脚下。

当真疯的无药可救,那拉氏其心可诛,简直丧心病狂,岂敢将疯子送来当侍逢他的通房丫头。

可转念一想,也许林纾被那拉氏打发来看庄子,并非是因得罪那拉氏。

而是费扬古父女偶然发现林纾有疯疾,才不敢冒险将疯子送到他面前承宠。

一颗发疯的弃子而已,他从不屑放在眼中。

林纾身上藏着诸多秘密,说不定他能利用林纾,彻底扳倒费扬古父女,毁掉婚事。

思及于此,胤禛收起满心嫌恶,罕见朝那疯子露出温煦笑容。

将尸首剁碎焚毁,楚娴畅意笑起来:“穗青,明儿在这立一座靶子,我学一学射箭。”

“啊?可我不擅射箭,我擅刀枪剑戟,奇门遁甲,岐黄之术,要不等羡蓉回来再学?”穗青一脸为难。

她与羡蓉二人各有所长,但都不擅射箭,箭术只不过是附庸风雅的消遣,在危难时刻全无绝杀胜算。

“没事儿,我自己琢磨琢磨,你抽空制一柄灵巧袖箭给我防身用。”

楚娴随手丢掉染血的斧头,转身瞧见池峥坐在支摘窗前,正望向她。

见她看来,他落落大方端雅颔首一笑。

楚娴眸中闪过一丝促狭慌乱,被人瞧见她碎尸,哪能不心虚。

她赶忙将目光从他俊雅的脸上挪开,恰与池峥身侧的苏盛对视。

苏盛虽也在笑,可嘴角笑容却并未达眼底。

楚娴忍不住将目光再次落在池峥清润温煦的面庞。

此时池峥竟伸手指了指他的下巴示意她。

楚娴心领神会,抬起袖子擦拭下巴,月白宽袖沿登时沾染一抹恼人殷红。

“多谢池公子。”

楚娴下意识踱步走到窗前,踏出一步之后,却刹住脚步。

砰地一声,支摘窗闭紧,楚娴错愕愣怔于原地,竟莫名涌出无尽失落与怅然。

她怅然转身,待要离去,身后传来笃笃笃拄拐声响。

池峥在苏盛搀扶下,一瘸一拐绕到她面前。

“林姑娘,你脸上有脏污。”

“多谢池公子提醒。”楚娴抬起袖子擦拭脸颊。

“我帮你。”

胤禛从袖子取出一方鸽灰卷云纹素帕,眉眼温柔看向林纾,仔细替她擦拭脸颊。

微凉指尖划过她的脸颊,楚娴脸颊绯红,将帕子夺过。

“我自己来就好,多谢池公子。”

胤禛笑而不语,负手静立,藏在袖中的指尖嫌恶蹭向衣袖。

“昨晚一事,是池某疏忽,今后定不会再留你一人孤苦无依。抱歉,林姑娘。”

“你不怕我?”楚娴攥紧帕子,忐忑垂下眼帘。

“为何要怕?我该忌惮的是施暴之人,而非受害之人。”

“你并无过错,我为何怕你?你的伤口在淌血,还疼吗?”

楚娴睁大眼睛,眸中蒙上雾蒙蒙的氤氲水汽,她嗫喏张嘴,口中却像是咽下热炭,声音沙哑至极。

“不疼。”她两手交握,压住手背伤口。

胤禛正揣度思付搪塞之言,见她嘴上虽说不疼,却在轻轻点头,眸中蕴着潋滟泪泽笑意。

他一时语塞,垂眸间,目光被照在她染血宽袖一角的斜阳吸引。

她一侧身,残晖映在她冷白的手背,明暗交织,光彩往来。

她瓷白柔荑染着斑驳血色,鲜艳而凄怆。

胤禛负在身后的手掌,下意识张开,想握紧这双柔弱秀美的纤手。

意识到这荒谬的念头,胤禛薄唇紧抿着,攥紧拳头。

此时穗青取来簸箕与扫帚,将一地的骨灰扫干净,撒到猪圈里。

主仆二人到庄子后山溪涧。

“穗青,我要沐浴,看住山道入口。”

楚娴三两下剥去衣衫,跃入青潭内洗去满身血腥。

穗青将姑娘放在青石上的脏污衣衫拾掇起来,蹲在水边清洗衣衫。

“姑娘,那二人瞧见您犯病,留不得。”

楚娴唇角笑意僵硬一瞬,一头扎进水中浮沉。

待浮出水面,她抬手拂面,这才缓缓开口:“你用红螺寺那件事抛砖引玉,探一探池峥主仆口风。”

“若他们执意要走,你就将他们送去盛京寻亲,务必帮他寻到亲戚。”

“再想法子将池峥主仆拖在盛京两年即可。”

两年绰绰有余,明年一切即可尘埃落定。

“池峥并非宵小之徒,他是正人君子。”

楚娴仰头将清洗干净的鸽灰帕子罩在脸上。

也不知池峥用的什么香方熏蒸衣物,闻着极为舒心。

“他们也许从未打算留下,若池峥去意已决,你不准为难他们。”

“派人去保定府秘密查清池峥底细,若有问题…就杀了吧。”

楚娴唇角浮出恣肆冷笑,今日对池峥假意示弱,倒是让她发现些端倪。

池峥极有可能是满人。

他的帕子图案看似简约,用的却是满绣针法。

“是。”穗青不再多言。

当年那件事发生之后,知晓内情之人几乎统统死绝,只余一人,那人是姑娘此生最大梦魇,恨不能拆骨剥皮,生啖其肉。

穗青拧干湿漉漉的衣衫,在青潭边架起篝火,仔细烘烤姑娘的衣衫。

主仆二人回到庄内,苏培盛正用蒲扇赶苍蝇。

“苏盛,柴房里有晒干的艾草,点上能驱蚊草。”

楚娴披散着潮湿的乌发,缓步踏入院中。

“哎呦,这苍蝇乌泱泱成团了,一张嘴都能饱饱吃下十斤。”苏培盛嘿嘿陶侃。

“那你多吃些,苍蝇吃起来是甜的。”

苏培盛闻言,心底浮出怪异,就像嗓子眼里卡住一只活苍蝇似的,想吐又吐不出,想咽下又觉反胃呃逆。

他是穷苦人家出身,小时候闹饥荒,吃观音土啃树皮,人肉都尝过,自是吃过苍蝇。

苍蝇的确是甜的,但也分吃什么长大的苍蝇。

甜味的苍蝇,是叮过人血的。

林纾定也吃过苍蝇。

腹内翻江倒海,苏培盛白着脸,逃回西厢内。

苏培盛凑到正亲手做字帖的四爷身边,颤声喃喃:“她..她真吃过苍蝇..”

晃神间,刻刀将指腹划开一道浅痕,胤禛蹙眉摩挲指腹,冷冷呵斥:“聒噪。”

苏培盛笑嘻嘻抬手打嘴巴,谄媚凑到桌边。

“爷这馆阁体雅正秀润,写的忒好看。”

苏培盛纳闷,主子平素除去奏疏与官场文书,私下里从不写板正的馆阁体。

“池公子可曾歇息?”门外传来穗青的声音。

苏培盛瞧见主子点头,这才笑呵呵去开门:“没呢,穗青姑娘。”

穗青拎着食盒,扬扬手中酒坛。

“潭柘山下沽来的羊羔酒,我还买来一只烤鸭子、蒜泥肘子、油炸花生米、香油酥炸鱼。”

“池公子,苏盛,来吃酒。”

“哎呦,林纾呢?叫上林纾与郑嬷嬷一块热闹热闹。”苏培盛接过沉甸甸的食盒。

“林纾和郑嬷嬷去山里放竹笼捕鱼去哩,她让我们先吃。”

穗青将食盒内的菜肴摆放在方桌上。

皆是闻弦歌,知雅意的通透之人,胤禛主仆岂会不知穗青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就不再推辞。

“苏盛,去厨房取碗碟来,替林纾与郑嬷嬷留一份。”

胤禛撑着拐杖,缓缓站起身来。

穗青拘谨的笑容舒展开:“池公子有心了。”

穗青等到池峥主仆落座,三人浅酌几杯,方才徐徐打开话匣子:“林纾让我来替她请罪,对不住。”

“我需解释清楚,林纾没病,若你们经历林纾的遭遇,说不定早就疯了。”

“她只是..三年前在红螺寺被歹人吓着了。”

穗青正要继续倾诉过往,却听一声冷冽轻笑。

“呵。”

“你们主家姑娘平素就是这般苛待奴婢?”胤禛对那拉氏愈发厌憎。

好好的奴婢竟被活活逼出疯症,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已不言而喻。

穗青被池峥噎得语塞,叠声辩解。

“我们姑娘是最好的姑娘,与你们这些眼盲心瞎之人一两句说不清。”

“今儿池公子且给我个准话,您若留下,我们定不会苛待你们主仆,您若不留,明日我就亲自护送你二人去盛京城寻亲。”

“嘿呦,穗青姑娘此话何意?我们公子可不曾说过要去盛京城寻亲呐,你凭什么为我们去留何处拿主意?”

“莫说我们与主家尚未落契书,即便是落下契书,也不曾卖身为奴,只是雇佣关系而已。”

苏培盛阴阳怪气凉飕飕提醒。

“哦,明白了,林纾猜的没错,你们果然不想留下。”

“我们这座小庙容不下两尊佛爷,那您二人去留随意吧。”

“我还需去帮衬林纾明日潭柘寺施粥一事,你们慢用,林纾为你们准备了盘缠,慢走不送。”

穗青压着怒火,闪身将姑娘准备好的二十两盘缠与两兜干粮放在桌案上,拂袖而去。

瞧见银锭与整洁的包袱和有荤有素的干粮,苏培盛傻眼,霎时哑口无言。

还真准备客客气气放他们走啊?

“穗青姑娘且慢,池某并无离去之意。”胤禛淡笑回应。

“啊?真的啊,那你们为何迟迟不愿落契?”

穗青心下欢喜,面上仍是绷着弦儿。

只有二人落下契书,收走他们的路引才能稳妥,没有路引,他们压根无法离开京师去别的州府,才彻底无法脱身离去。

“恩,你们可随时准备契书,签字画押落契。”

“好好好,过两日就准备契书来,那池公子多吃些酒菜,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穗青咧嘴,又焦急抿紧笑容,踅身离去。

待穗青走远,苏培盛咋舌嗔道:“费扬古家的奴婢气性真大,哪儿有半点奴婢的谦卑乖顺,有其主必有其奴,上梁不正下梁歪。”

“施什么粥?那拉氏定在沽名钓誉,妄图借赈灾济贫来博取好名声。”

“不急,明日去看看。”胤禛斟满酒盏,仰头独酌。

“羊羔酒甚好,去山下多沽些来。”

苏培盛呵腰,正要令人去沽酒,却听见主子低沉喟叹:“不必去,这酒买不到。”

苏培盛亦是对入喉的羊羔酒回味无穷,

这羊羔酒以肉入酒,色泽晶莹如玉,入口馨香似兰,绵甜甘香,独特的药香、果香、肉香、酒香醇厚。

相较之下,大内贡酒都稍逊一筹。

“爷,这羊羔酒估摸着是家酿,奴才去探一探林纾的口风,若能探出配方,今后咱自个酿酒。”

“不必去探,林纾豁达明朗,直与她说即可,捉笔去问。”

“告诉她,爷可用教导骑射之术置换。”胤禛慵懒斜依在竹榻,俊颜洇染薄红酒意。

苏培盛虾着腰,乖乖捉笔去寻林纾。

从探子口中问出林纾在钓鱼,苏培盛忙不迭赶往青潭边。

青潭畔,草木芾然细柳毵毵。

“穗青,快砸那条,快!那条鱼儿最肥!”

砰地一声,苏培盛被炸开的水花溅一脸,连淬几口河水。

再瞧林纾,手里正捧着块海碗大的青石砖砸鱼。

那二人嬉笑着挽起裤腿在水里打滚,全无半分女儿家的矜持与优雅娴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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