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把消毒水的气味搅成一种冰冷的雾。
裴曳半架着卫疏。
男生的身体滚烫,眼睫垂着遮挡住灰色的眼睛,浑身带着股病态的血腥味。
卫疏那股清凉的薄荷味信息素,也因为突如其来的高烧而变得紊乱,缠绕在周围。
闻着这股信息素,裴曳渐渐出了层薄汗。
急诊大厅充斥着各种压抑和疲惫的叹息。裴曳穿着限量版球鞋,踩在微粘的地面上,每一步都走得艰涩。
裴曳从来没置身于这样的环境。
在他的世界里,生病是有家庭医生的,排队是不用等的,出入任何场合都有人主动服务的。
而不是这里,他需要自己挂号排队,像初生牛犊一样摸索着学习着未曾接触过的事物,耳边乱糟糟的,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有些窒息。
挂号窗口的队伍排得很长,闲杂人群也很多。
裴曳下意识把卫疏朝怀里揽了揽,不想让别人碰到他。
卫疏拧着眉像是很难受,温度好像又升高了些。
裴曳下意识探头,朝前面催促道:“前面的能不能快点啊。”
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护士的声音隔着玻璃,带着程序化的冰冷:“都等着,急也没用。”
裴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的家世、他的长相、他在学校的叱咤风云场,在这里统统失效。
要不是当时情况着急,这个医院又在学校对面离得近,他就找私人医生了。
但他现在只是一个抱着生病同学的普通Alpha,必须遵守规则,排队等待。
最让裴曳觉得不舒服的是,他认为很难以忍受的事情,却是卫疏的日常。
终于轮到他们。窗口后的护士头也没抬:“医疗卡,病历本。”
裴少爷目光茫然。
这都什么跟什么,他都不知道啊。
裴曳:“……我没有,不要可以吗?”
护士像是无语至极,递出来一张纸和一支缠着胶带的破旧圆珠笔:“基本信息,病史,过敏史都填上。”
裴曳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第一次发现,这世界上居然还有比试卷更难的东西。
裴曳知道卫疏说起来话来很毒舌。
知道他耳根敏感得一碰就会发红。
知道他不爱吃早餐,也可能是没钱吃。如果吃的话,一定是吃梅菜扣肉包。
知道他喜欢在课堂上睡觉,在没人的地方玩滑板。
知道他笑起来时很好看,有个酒窝,冷冽的眉眼会变得温柔。
却不知道他对什么药物过敏,不知道他以前是不是也这样生过病。
一种恐慌忽然攫住了裴曳的心,他才发现,自己平常观察了卫疏这么久,居然还有这么多东西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了解完整呢?
裴曳逐渐暴躁:“怎么流程这么多,就不能先治病吗?”
护士头也没抬道:“这是固定流程。”
裴曳填得磕磕绊绊,字迹因为心急而显得些潦草。
缴费、取药、寻找输液室……每一步都像在闯关。结果到最后要输液的时候,裴曳突然被通知没有了床位。
艹,是不是有病啊?!早点干嘛了?
他家能不能把这破医院收购了?!
裴曳恼得脸色发白,很想骂人,兜兜转转了一圈,腿都有些酸。
他眼疾手快抢了两个座椅,先扶着卫疏靠在凳子上,然后他坐上另一个,正准备再揽过卫疏时,陌生的声音传来——
“对不起,请问,能……能不能让我坐一下?”
眼前是一个女人,她肚子有些大,一只手抵着后腰,试图分担肚子的重量,额头上的汗珠不是热出来的,而是某种隐忍的疼痛。
是个孕妇。
裴曳愣了下,立刻站了起来:“你坐吧。”
“谢谢,太谢谢你了,”女人空洞的眼睛有了一点活气,说:“生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裴曳摇摇头,说没关系,然后就把注意力全放在卫疏身上了。
卫疏闭着眼靠在凳子上,脑袋因无力总是朝旁边歪倒。
裴曳立刻抬起手想要扶着他,但忽然又顿住,想起自己忙活一圈还没洗过手。
他匆匆把外套脱了,将里面干净那面翻出来,打结套在手上,隔着一层柔软的布,再扶着卫疏发烫的脸颊。
这下卫疏不会再歪倒了。
裴曳站在那里,就这么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变,望着卫疏发呆。
旁边座位的男人见他如此细心,又好像极有耐心,道:“小伙子,你们什么关系啊?”
裴曳回过神,不假思索道:“死对头。”
“啊?现在年轻人对死对头都这么宽容的吗?”男人眼神有些疑惑,随后好心道:“你这样胳膊不酸么,要不让他靠我肩膀吧。”
裴曳立刻像被触犯了领地似的,揽过卫疏的脑袋让他靠在腰间,护崽似的瞪男人一眼,道:“你变态啊,我们怎么样要你管吗!”
男人:“???”
不是,有病吧,我他妈又不是要抢你老婆!
裴曳气得挡住卫疏的脸,不许这男的再看。
他看着卫疏依旧虚弱闭着眸的模样,突然拉耸下眼角,再也生不出往常热烈的骄傲,反而产生股浓浓的挫败,陌生的自卑情绪也油然而生。
离开那个大少爷的身份,他就是个废物,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裴曳从小的思想就是反正家里的钱花不完,那就当个无忧无虑的咸鱼少爷呗,干什么还要上进呢?但此时此刻,看着卫疏生病的模样,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产生了想要努力的想法。
破解没床位这个局,最后还是动用了钞能力。
一切忙完,天际已经泛起了灰白。
裴曳坐在椅子上,他凝视着卫疏安静的睡颜,又看向那截清瘦手臂上刺眼的白色胶布,和周围同样疲惫不堪的人群。
裴曳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卫疏的生活质地,实在是粗糙了。
不在精心修剪的草坪上,不在灯火通明的宴会厅,而是在医院浑浊的空气里,在排不完的队伍里,在对没有钱的无能为力里。
无法想象,如果今天他是一个没有家庭背景的普通人,是不是就要带着卫疏坐在走廊里输液?连一个床位都没有。
卫疏曾经生病都是怎样渡过的?
虽然没在一起生活过,但他觉得,以卫疏受伤连创可贴都不买的硬抗性格,感冒发烧一定都是靠自愈。
他轻轻碰了碰卫疏输液的手背,那里因为药液的流入而有些冰凉。
裴曳不由自主地用掌心捂住那片发凉的皮肤,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
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裴曳低着头猛然一怔,像是烫着般连忙收回了手。
平常调戏卫疏调戏得倒是得心应手,一旦真上了心,裴曳背地里反而有些慌乱,碰个手都像是有罪。
有些事情已经不知不觉在改变了,从便利店打破对卫疏偏见的那天夜晚起,他就已经无法回头。
空气安静良久,几乎都快听不见呼吸。
最终,裴曳红着眼眶偏过头,看向别的地方,好像一切都没发生。
—
卫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七点,军校都放学了。
睁开眼时,一偏头就看见裴曳趴在他的床边,枕着手臂,眼眶泛着红血丝一眨不眨看着他。
卫疏吓了一跳,偏头闭眼,惊魂未定道:“你干嘛。”
裴曳舒了口气:“卫疏,你终于醒了。”
卫疏听出他嗓音哑哑的,带着疲惫状态,迟疑道:“你没去上学,一直在照顾我?”
“是啊,你在学校门口晕倒了,我见义勇为就送你来医院咯。你说,我对你这么好,”裴曳弯着眼角道,“怎么报答我呀?”
卫疏一愣,随即眼神警惕。
他很像流浪好久的动物,突然收到一个人的好意,浑身第一反应全是竖起来的戒备。
裴曳突然很难受,情感投入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想照顾你。”
卫疏沉默了一下,道:“你在搞抽象?”
裴曳两眼一黑,什么浓重的情绪也没了,道:“我没搞抽象!”
他们是死对头,又不是好朋友,裴曳说要照顾他,堪称惊悚。
卫疏又总结道:“你有病?”
“我也没有病!”
卫疏:“那你吃错药了?”
“我什么都没有,没有!我就是想照顾你!”
裴曳怀疑再听下去会被卫疏气死。
他直来直去,不太会隐藏内心,毛茸茸的脑袋又往卫疏床前拱了拱:“懂了没?”
卫疏身上的攻击性收敛了一些。
他往常都会把额发拢在脑后,显得气场很凌厉。这次黑软的额发搭在眉目间,他轻轻垂着眼睛,就像猛兽收起了獠牙,还安静趴下了脑袋。
裴曳内心嗷呜一声,蓦地一软,他之前怎么没发现,卫疏这个瞧着很凶的人其实特别可爱!
他目光落在卫疏的伤口,道:“卫疏,身上伤口是怎么弄的?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多伤?有人欺负你吗,还是……”
“谁能欺负得了我。”
卫疏打断道,他下意识还想说用得着你管吗,然后一想是裴曳送他来的医院,便没太能说出来狠话。
他道:“揍别人划伤的。”
卫疏扫了圈四周的环境,这是一个独立的病房,干净又宽敞。
原来医院也有这么好的房间。
这得多少钱?
想到钱的问题,卫疏头有些疼,拿出手机:“医药费多少,我转你。”
“这么急着和我划清界限,”裴曳道,“那我偏不告诉你。”
“?”
又开始犯贱是吧。
要是往常卫疏都要开怼了,但这次他不仅没说一句重话,还没出声。
欠人情就这点不好,让他都说不出狠话。至于多少钱,到时候问医生。
想法刚落地,护士推门走进来。卫疏这才发现是因为他已经输完液可以拔针了。
拔完之后护士说:“稍等几分钟,一会儿给你做个全身检查。”
“不用,我没事。”
卫疏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穿鞋,动作显然是准备离开医院。
他被裴曳单手按住肩膀。
卫疏:“有屁就放。”
裴曳鼓起嘴巴,像是要来个大的。
卫疏真服了啊,脸上难得出现尴尬的神态。他带着几分咬牙切齿道:“要放出去放,别在我面前。”
裴曳嘻嘻一笑。
他压住卫疏的被角,道:“你是我送来医院的,那我就要看着你。我不准你走,给我待在医院,哪儿也不准去,等检查。”
他口吻很奇怪,好像带着诡异的宠溺,让卫疏感觉很邪门。
干嘛啊这是,疯了?
卫疏神情烦躁,并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关心,道:“你别搞,我有事。”
“什么事比你生病还重要?” 裴曳像只难缠的狗,走哪儿跟哪儿,“不说清楚不准走。”
家务事在卫疏看来是很隐蔽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告诉外人。
但裴曳铁了心要拦着他,卫疏看他两秒,啧声道:“我妈在这家医院。”
裴曳惊讶:“哇哦,阿姨还是医生啊。”
卫疏冷道:“病号。”
裴曳一噎。
“她今天生日,买了蛋糕和花还没拿。”
“……”
“你一天没吃饭了,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给你买了。” 裴曳望着他,眼神像是没招了,“蛋糕放在哪儿我顺便也帮你拿了。”
卫疏静默片刻,道:“你要偷吃?”
裴曳咬牙:“我没那么爱吃!”
卫疏:“你要给我下毒?”
裴曳崩溃了:“我就不能是盼着你好,单纯想帮你吗!”
卫疏:“能。”
裴曳眼睛一亮。
“但我不信。”
“……”
祖宗,说话别大喘气好吗?
想帮一下卫疏,简直要过九九八十一难,这人疑心病重得让人吐血。
裴曳无奈地说:“帮人帮到底,是我做人的原则。不下毒,没心眼,也不偷吃。单纯是本少爷人帅心善,您放心吧。”
卫疏从始至终没觉得和裴曳的关系好,甚至认为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很远,应该一直是有点仇的陌生人。
但不知从哪儿一刻开始,有人悄悄往前跨了一步,让一切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改变。
卫疏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裴曳挠挠头发,“你多说两个字,不然我听不懂。”
卫疏还真就补充两个字:“帮我。”
“没有为什么,”裴曳瞄他一眼,就连忙收回眼神,小声道:“……就是想。”
卫疏一脸问号,实在没明白。
裴曳其实思考过这个问题,为什么看见卫疏受伤就毫不犹豫冲上去?
这个答案很简单,他想,以前确实和卫疏不对付,但现在更多的是想了解卫疏。
裴曳像隐藏在暗处的一双眼睛,疯魔般记录观测着卫疏的动向,现在自己的观测物受伤,即将要成为一个死物,那怎么行?
所以他要把观测物修复完整,直到完全恢复健康,这样他就可以继续观察了。
裴曳简简单单地想着,一心决定要把卫疏养好,道:“想吃什么告诉我,还有蛋糕店位置也发给我,我去买。”
说着,裴曳作势要朝门外去。
“等等。”
卫疏沙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又要拒绝我?”
裴曳扭过头。
卫疏没回答,只道:“过来。”
裴曳慢吞吞地、像只蜗牛一样移过去。
他琢磨着,叫我过去干嘛?就这么讨厌我,连买东西的机会都不给吗?
然后。
只见卫疏拿出手机没看他,如墨似的黑发垂落,微挡住眉目情绪,嗓音放低说:“加个好友。”
卫疏不是要推开他,是要接近他。
这是卫疏第一次主动说加人好友,他表情依旧冰冷,动作却很不自然。
特别是在注意到裴曳的视线在盯着他后,卫疏更是有点焦躁,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掩饰似的抓了抓黑发。
他心想,我都说加好友了,裴曳怎么只看着我不回答?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不快点答应!
因为裴曳已经懵了。
他脑子里正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裴曳先是脚步一顿,随之立刻变成飞跑,像一阵轻快的风席卷到卫疏床边,迅速拿出手机。
直到卫疏说加上了,裴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炸开的东西,好像是有点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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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破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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