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寻老夫何事?”他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
旁边的官员还想发作,却被晏殊抬手止住。
柳嘉之被众人看得心头发慌,自己只听旁人叫他【晏相公】,竟忘了先确认这人是谁。
但此人是当下唯一一个愿意听她继续说下去的人,管不了那么多了,来都来了。
*
她逼着自己抬头迎上那双温润却锐利的眼睛:“奴婢……奴婢有机密事禀报,关于……关于公主的。”
“公主?”晏殊眉峰微扬,似是有些意外。
旁边的张相公已沉下脸:“胡闹!公主的事也是你能插嘴的?”
柳嘉之没理他,只死死盯着晏殊,声音压得又急又低:
“此事牵扯甚密,只能对晏相公一人说。”
晏殊看了眼柳嘉之发颤的嘴唇,最终对同僚道:“诸位先去议事,老夫片刻便来。”
张相公还要再说,却被晏殊用眼神制止了。
*
等人都走远,西侧廊只剩下他们两个,晏殊才转过身:“说吧,柳姑娘。”
柳嘉之闻言猛地抬头,眼睛都睁大了些:“晏相公……认得我?”
晏殊看着她眼底的错愕,嘴角弯了弯:“秋宴那日,柳姑娘弹的六弦琴,音色清越,曲子也别致,满殿人都听见了。”
他顿了顿,“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着柳姑娘。”
柳嘉之咬了咬下唇,斟酌着开口:“晏相公身居高位,想必……对朝中诸事都了如指掌?”
她没敢直接问【您是谁】,只能借着试探身份。
晏殊何等通透,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
他抬手理了理袍角,声音平缓如旧:“老夫晏殊,忝为参知政事。”
“晏殊……”柳嘉之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忽像被惊雷劈中,瞳孔骤缩。
是那个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晏殊?
是那个在课本里以贤能著称,既懂权衡又有风骨的北宋名相?
她猛地抬头,再看眼前这道紫袍身影,先前的紧张竟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庆幸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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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姑娘?”晏殊见她怔着,出声问询。
柳嘉之忙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惊涛骇浪。
“公主夜夜哭闹,宫里人只当是魇着了,可臣女这些时日陪在公主身边,深觉有些蹊跷。”
“有何蹊跷?”他声音平淡,却带着审视。
柳嘉之早想好了说辞,垂着眼睑道:“宫殿新修不久,里头的漆器气味极重,大人倒无碍,就是公主这般年纪的孩童长久下去不是个办法。”
晏殊声音沉了几分:“你说的那处寝殿,是专为公主扩建的,用的都是上等生漆。按规制,新漆需晾足百日才能入住,算算日子,早该散净了气味。”
他抬眼看向柳嘉之,目光里添了层深意:
“公主是官家唯一养至垂髫的公主,视若珍宝,宫人居处的物件,哪怕是一片瓦当,都要轮流查验。你是质疑他们失察?”
这话里的分量压得柳嘉之喘不过气来,意味着公主的安危早已不是家事,而是牵系着皇家血脉延续的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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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女不敢质疑各司。”柳嘉之忙屈膝半跪,声音放得更低,“只是……公主夜夜哭着抓臣女的手,臣女不忍……”
“不忍?”他重复这两个字,语气听不出喜怒,“柳姑娘的不忍,倒是平白多出许多事务。”
“只是……前几日官家也念叨,说公主近来睡不安稳。”
柳嘉之的心猛地一跳,听出了话里的转机。
晏殊抬眼望向政事堂的里头,案上还堆着不少新政的奏折。
裁汰冗官的条陈刚压下去,整顿后宫用度的议案正缺个由头。
他早想借着清查宫苑规制,把那些攀附后宫的冗余职司一并理顺,只是总碍于惊扰内闱的非议。
“你说漆器气味重……”他缓缓道,“此事若真有不妥,倒该再验验。毕竟,公主的起居,容不得半分侥幸。”
“谢晏相公。”
晏殊没再回头,只抬手理了理袍袖,身影很快消失在政事堂的门后。
*
与此同时,开封府城南的叶家府邸里,正是一派喧闹景象。
男宾们聚在外厅的水榭下,案上摆着新酿的菊花酒,谈的是近日开封府新出的碑帖。
女眷们则在西侧的暖阁里,隔着雕花槅扇,能听见那边传来的低笑与碰杯声,却又互不相见。
暖阁里,叶瑾萝正捧着脸出神。
她今日穿了件芍药耕红绫袄,手持张素笺,上面是曾托人从洛阳辗转求来的柳长风诗稿。字迹风流,带着几分不羁的飞白。
“瑾萝,发什么呆呢?”旁边坐着的,是联合办宴温家的三小姐温映薇。
这温家和叶家也算是世交,叶瑾萝和温家主母的两个孩子更是从小一块长大。
温映薇笑着推了推叶瑾萝的胳膊,“方才我二哥在水榭那边作诗,你不赏评几句?”
叶瑾萝脸红娇嗔道:“好哇薇薇,你又取笑我。”
话虽如此,目光却忍不住往槅扇外瞟。方才侍女传话说,洛阳来的客人已经到了,只是不知……是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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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昨日起就心神不宁,既盼着柳长风真能应约,又怕只是旁人误传。
父亲虽没明说,可她也看得出,这场联合宴本就带着几分相看的意思。
温家二公子温翰星一表人才,更是与她知根知底、竹马青梅。
可她心里,总惦记着那个只在画像诗稿里见过的【柳长风】。
正怔着,廊下忽然传来侍女的轻语:“……那位柳公子说,东墙下的【醉杨妃】开得最好,让小的摘两枝送进暖阁来。”
叶瑾萝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正见侍女捧着两枝粉白菊进来,花瓣娇艳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是哪位柳公子?”温家的小姐好奇追问。
“就是从洛阳来的柳长风公子,”侍女笑着回话,“在外厅跟温公子他们品诗呢,说这菊配暖阁里的小姐们正好。”
*
叶瑾萝身体微颤,悄悄往槅扇外瞥。
水榭那边的人影晃动,她看不清谁是柳长风,却见有人正举着酒杯,往暖阁的方向遥遥一敬。
衣袂在风里扬起,是月白色的,像极了诗稿里那句【清风裁作月中衣】。
叶瑾萝刚心满意足转身,就见母亲隔着几张案几朝她使眼色。
“瑾萝,你看王小姐新戴的这支点翠簪,”身旁的表姑母笑着打圆场,声音却故意扬高了些,“听说她家兄长刚升了吏部主事,往后在京中走动,也多个照应不是?”
自打叶家嫡女定下了李家的婚事,来叶家说亲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正应付着,外厅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
有侍女掀帘进来笑着说:“外厅的哥儿们在赛诗呢!”
暖阁里顿时热闹起来。
“听说柳公子的诗作得漂亮。”温映薇凑过来,语气里带着好奇。
话音未落,侍女又进来了,手里多了几张诗笺:“柳公子的诗在此,姑娘们来评评。”
诗笺传到叶瑾萝手里时,她一眼就认出了那字迹。
是柳长风的笔锋,只是今日的字里少了几分洛阳时的疏朗,多了些沉稳。
尤其是那句【菊开应惜同心蒂,莫向秋风怨别离】。
“这诗……倒像是有什么深意。”温映薇凑过来看了,轻声道。
叶瑾萝飞快地将诗笺折成小方块,塞进袖中贴着腕子的地方。
“不过是些应景的句子,哪来那么多深意。”
*
暖阁里刚传过一轮新茶,忽听有人喊她的名字,是温翰星:“瑾萝,你上月托我找的那副冰弦,我给你寻着了。”
叶瑾萝手一顿,看到侍女捧着锦盒过来,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当众递东西。
她记得前阵子确实跟他提过,自己常用的那副冰弦断了,京中几家乐器铺都没好货,随口托他留意,倒没想到他真放在心上。
锦盒打开,那冰弦在光下泛着细闪,一看便知是上等好物。
暖阁里的女眷们都赞温二公子细心,叶老夫人更是笑得眯起眼,对叶瑾萝道:“温二郎这孩子,倒是把你的喜好记在心上。”
叶瑾萝合上锦盒,心里却泛起一丝为难。
温翰星的细心从来如此,像春日的细雨,绵密得让她无处闪躲。
可今日不同往日,满座都是等着看叶家动向的人,这副弦子接得太坦然,难免落人口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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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人前日在洛阳听一位老乐师说,好弦子要合心意,就像好诗要合情境。方才见叶小姐窗下的【醉杨妃】开得随性,倒觉得配副马尾弦也妙极。”
此话一出,两边宾客纷纷注视着那说话之人。
叶瑾萝紧绷的肩膀悄悄松了,情不自禁望着那道月白身影愣神。
温翰星也微怔住了,正待开口,只见晏井承又道:
“既说了马尾弦,我倒真带了副来,是去年在蜀地寻的,就烦请姑娘送给叶小姐。不敢与温兄的冰弦比贵,只当是添个雅趣。”
一个人送弦,落人口实;两个人则刚刚好。
侍女捧着新的锦盒进来,叶瑾萝红着脸轻声道:“替我谢过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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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厅的谈笑声渐渐转回了诗画,不时便传来一阵喝彩。
听声音,像是有人填了新词,正让歌女唱着。
叶瑾萝屏住呼吸,听那歌词飘过来:“金明池畔菊初黄,折得一枝寄玉郎……”
暖阁里的女眷们都笑起来,说这词是冲着叶小姐来的。
叶瑾萝的脸更红了,那个让她念了许久的柳长风,此刻就在墙外,离她这样近。
而水榭下,宴井承把玩着茶盏,听着暖阁里隐约传来的低笑,眼底掠过一丝冷光。
片刻,他端起酒杯,对着暖阁的方向又是一敬,唇边依旧挂着那副风流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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