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一旦从那个名为“工作”的庞大机器里脱节出来,尝到了无所事事的“甜头”,就很容易沉溺其中,再也提不起劲头去重新嵌合进那高速运转的齿轮里。
栖霞村的一年时光,像一剂温和的汤药,缓慢地浸润着她那颗被伤透的心。
苏桃从初来时的心如死灰,整日将自己关在租住的农家小屋里,对着斑驳的墙壁发呆,到渐渐愿意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沿着溪流漫步,呼吸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
她的伤口逐渐被栖霞村的美景治愈。
如今,她的生活简单到了极致。
每天睡到自然醒,去村头小铺子买点新鲜的蔬果,自己胡乱做些吃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看看书,听听溪水潺潺。
而她最喜欢的事情,便是傍晚时分来到这棵巨大的榕树下。找一根暴露在地面、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粗壮气根坐下,随意的翻开一本书看。
夕阳熔金,将天际的云霞染成绚烂的橘红、瑰紫,巨大的树冠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归巢的鸟儿在枝叶间啁啾,远处农家的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柴火饭的香气和田野的宁静。
她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轮红日一点点沉入黛青色的山峦背后。
看着天空从绚烂归于沉寂,最后被深蓝的夜幕温柔覆盖。
晚风带着凉意拂过她的脸颊,吹动她的裙摆。
在这一刻,没有背叛的刺痛,没有失业的焦虑,没有三十岁未嫁的世俗压力。
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像榕树深扎于大地的根系,缓慢地汲取着自然的养分,修复着那些看不见的裂痕。
心,确实比刚来时好多了。
至少,它不再时时刻刻尖锐地疼痛,而是包裹在一层厚厚的、名为“麻木”的茧里,偶尔,也能感受到一丝微风拂过的轻柔。
顾源得了一种病,一种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的顽疾——他无法承受任何人的触碰。
十岁那年的车祸,不仅带走了他之前所有的记忆,更在他与世界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布满荆棘的高墙。
自那以后,任何不经意的肢体接触——哪怕是指尖的轻拂、肩膀的相撞——都会瞬间引爆他生理上剧烈的排斥反应。
胃袋会猛地痉挛紧缩,喉咙深处涌起无法遏制的酸腐浪潮,最终化作狼狈不堪的呕吐。仿佛他的皮肤被烙下了诅咒的印记,拒绝着一切外来的温度与气息。
十年间,名医踏遍,诊断书积案如山,结论指向同一个方向: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根源,似乎就埋藏在车祸前那片被彻底抹去的童年阴影里。
然而,那片记忆的土壤早已荒芜,寸草不生。
每当医生转向母亲顾念寻求线索时,顾念投向顾源的目光总是复杂得难以解读,交织着痛楚、怜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闪避。
她最终也只是嗫嚅着,将话语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再无下文。
十年光阴流转,这病却像附骨之疽,牢牢盘踞。
它成了顾源身上最醒目的标签,也是横亘在他与他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那个碰一下就会吐的怪人”—— 这样的评价如同无形的标签,让同龄人对他敬而远之,甚至带着一丝猎奇的疏离。
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最后一排单独的座位,习惯了将喧嚣隔绝在耳机之外。
世界喧闹,他却仿佛活在一个透明的、寂静的茧房里,时间长了,竟也品出了一份扭曲的安然。
高考放榜,顾源的名字高悬全市榜首,华清、大北的橄榄枝纷至沓来。
然而,在查阅江城大学的资料时,校园论坛上一张偶然点开的风景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在他心底激起了异样的涟漪。
照片里,图书馆爬满藤蔓的红砖外墙,林荫道上枝桠交错的光影,甚至是人工湖边一块不起眼的、形状奇特的石头…… 都带着一种诡秘的熟悉感,无声地牵引着他。
一种近乎宿命般的直觉,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志愿表上,坚定地写下了“江城大学文物修复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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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村深处,藏着一座由旧祠堂改建的小型博物馆,青砖灰瓦,古朴静谧。
馆内光线幽微,空气中弥漫着尘埃与岁月交织的独特气息,陈列着这个古老村落跨越千年的历史碎片。
顾源,作为江城大学文物修复专业的大一新生,此刻正坐在博物馆深处一张铺着软毡的工作台前。
田教授带着他们这批学生来这里进行暑期实践,体验真实的田野文物修复。
栖霞村的文物在过去的战火硝烟中损毁严重,政府每年都会申请高校支援修复工作,今年轮到了江城大学。
他微微低着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修长而稳定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粘合剂,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青花瓷片,精准地贴合到面前一个残缺的碗壁上。
他的动作极轻、极缓,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仪式。
当最后一片瓷片完美归位,一个古朴的青花瓷碗终于在他手中重现了昔日的大致轮廓。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指尖拂过碗沿冰凉的弧度,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自豪与满足。
只有在这种与沉默古物对话的时刻,在指尖触碰冰冷瓷片而非温热皮肤的瞬间,他才能感受到一种直达灵魂深处的平静,让他得以短暂地沉溺其中,忘却那如影随形的诅咒。
“顾源!顾源!”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兴奋的呼喊打破了工作间的宁静。
门口冲进来一个皮肤黝黑、留着寸头的青年,是顾源的同班同学沈明。
沈明几步窜到顾源身边,眉飞色舞,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刚修复好的碗上:“哎哟喂!你没去村口那棵大榕树底下真是亏大发了!错过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凄美爱情故事啊!讲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听得我都快掉眼泪了!”
“没兴趣。”顾源头也没抬,目光依旧流连在手中的瓷碗上,仿佛那才是世间唯一的珍宝。
沈明的聒噪像一阵无关紧要的风,被他轻易地屏蔽在外。
见顾源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沈明眉头一拧,撇了撇嘴,故意拖长了调子:“啧,难怪啊……我说顾大学霸,你这条件,到现在还是个母胎solo的处男,不是没有道理的哈!”
“处男”两个字像针一样刺入耳膜。
顾源面色骤然一沉,终于抬起了眼,漆黑的瞳仁里凝着寒冰,冷冷地扫向沈明:“你今天下午偷溜出去看热闹,我好像……还没来得及跟田教授汇报?”
“哎别别别!哥!源哥!我错了!嘴贱!我掌嘴!”沈明脸上的戏谑瞬间转为谄媚,双手合十连连作揖,“说好了兄弟帮我打掩护的嘛!等我和赵青的事成了,一定请你吃大餐!地方你随便挑!中餐西餐都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条皱巴巴的红绸布,献宝似的递到顾源面前,“看!兄弟够意思吧?特意给你买的!去村口那棵神树上挂上,写上心愿,听说灵得很!保管你桃花朵朵开,病也……呃,总之就是灵!”他差点又嘴快,赶紧把“病也好起来”咽了回去。
顾源的目光在那条劣质、染得并不均匀的红绸布上停留了不到一秒,语气毫无波澜:“我不信这些。”
“哎呀,宁可信其有嘛!拿着拿着!”沈明不由分说,一把将红绸布塞进顾源冲锋衣的口袋里,同时眼疾手快地抢过他手中的瓷碗,满脸堆笑,“你去歇会儿透透气,这宝贝一会儿我帮你放窑里烧,保证妥妥的!快去快去!”
顾源蹙了蹙眉,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默默换下沾着瓷粉和泥灰的工作服。
走出博物馆,已是暮色四合。
山村的傍晚,天光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灰蓝色。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红绸布,沈明聒噪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愿望?他确实有一个。
一个深埋心底、几乎不敢奢望的愿望——让那该死的、将他隔绝于世的“怪病”消失。虽然理智告诉他这红绸布荒诞无稽,但心底那丝被照片点燃的、对“熟悉感”的执着,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渺茫期盼,驱使着他。
万一呢?这个念头像微弱的火苗,在心底闪烁了一下。
他捏紧了红绸布,脚步一转,朝着村口那棵巨大的榕树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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