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宁元年,夏。
今年暑热尤甚,姑苏城仿佛被扣进滚烫蒸笼中,暑气如胶似漆般黏着在身上。佑清套着道袍,那热浪直往衣襟里钻,让人透不过气来。
“师父——”佑清懒洋洋拖着尾调撒娇。
日光被融化成金箔,疲软地贴在刘府庭院的屋角檐墙上,院中那汪池水更是死气沉沉,一丝风都没有。
佑清穿着还是偷了懒的,她师父元一更甚,此刻身上里三层外三层,面上却一点都不显露热气。换做旁人,早就热汗淋漓,面上油光泛滥。
二人立在廊下等信儿。
元一手持拂尘,眼微阖,她生的白,两蹙柳叶眉用黛青色微微点缀,眉心一点红更显得仙风道骨。
“好了。”元一嘴皮子不动,声音从腹腔震出,“今日是条大鱼,若得手,至少三月不愁。待会儿带你去松鹤楼吃冷元子。”
听到承诺,佑清登即有了动力,她擦着额角的汗,站直了说:“真的?那我还要玉露霜、太史饼……”一提到酥点,她有说不完的话。
“知道你喜欢吃。”元一宠溺地笑。
说话间,管事步履匆匆穿过满月门而来,到二人跟前站定,微微躬身道:“我家大人早早在堂里候着了,还请仙人挪步。”
这刘府装潢极为气派,踏过重重叠叠的月相门,每入一步,便感觉周身凉下一分,纷繁的绿意从围墙外探出头,斑驳撒在青砖上。
府内众人各司其职,有挑高粘蝉的,有修剪芭蕉叶的,有捧着冰鉴俏步走的,素色裙摆拂过廊下沉色石阶,怀中冰鉴幽幽冒着寒气,内里镇着酸梅汤。
丫鬟唯恐惊扰房中贵人休息,行至门前,脚步越发轻——里间传出一年老男子唉声叹气的动静。
“大人,元一道长来了。”管事未进屋,只立在门口道。
里屋细细簌簌的动静,很快走出一人。那人须发灰白,只着月白色底缠枝牡丹、福禄暗纹单袍,通身气派。
“道长你可算来了。”刘知府热切地想去拉元一的手,被元一不着痕迹躲开,也不恼,“这鬼怪已困扰我多日,每每夜不能寐,似有千斤压在身上,叫人动弹不得。”
这刘大人乃姑苏平江府前任知府,今年恰好致仕,是个慈眉善目、说话温和的老人。
元一端着架子,声音不疾不徐:“刘大人不必着急,待我一瞧,定能逢凶化吉。”
她装模做样在房中巡视一圈,突然面露惊恐,连连倒退几步,语气恳切焦急:“刘大人,大事不妙啊!”
刘知府登时面上一白,脚也站不稳了,颤颤巍巍伸出手,被管事扶住,“仙……仙长,何出此言,难道……难道已无药可救了吗!?”
“我方才一进门,开了天眼,见你面堂发黑、眼下乌青、唇齿有恶气露出,再一看你这屋内,阴气逼人,却不见那鬼的踪迹。想必是个厉害角色,才能隐藏起来!”
“不过——”她话头一转,尾调拖长,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牵动着刘大人的情绪。
刘知府明白元一的意思,他咳嗽一声,管事立刻上前递过一钱袋。
“仙长的意思我明白,这点香火是给仙长喝茶用的,若那孽畜解决了,还有厚礼奉上。”
佑清颔首,斜眼去瞧管事,忍不住咽一下口水。这么多银子,能吃多少冷元子!
元一没伸手接,右腕一用力,将臂弯里的拂尘甩到另一边,白色尾尖擦过佑清的袖子:“刘大人客气了。吾乃修道之人,怎可受钱财污浊之气。这些银子收下,不过是供奉神明案前,寻得庇佑。”
佑清打着配合,上前接过钱袋。
“是是是,老夫迂腐了。”刘大人连连称是,“不知仙长需要什么东西,才能除去这妖孽?”
“不必,东西我都带了。只一点,施法时不能有凡人在这房中,惊扰了圣人,你我可都担待不起。”
这话一出,不过几息房中只剩下佑清、元一二人。
二人彼此交换眼神,立刻行动起来。
盛夏炎热,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像刘知府这样的情况数不胜数,处理起来早就得心应手。
佑清扭身关上屋门,元一则立于屋正中,自褡裢中郑重其事取出几样物事:一柄油光水滑的桃木剑,几张符篆,一个陶瓷香坛。
“你来。”元一说。
佑清还在处理做法细节,她正往窗棂缝隙里塞竹木薄簧片,听到元一的指示,背影猛地一僵,不情不愿地说:“师父,流程我还……不……”
“嗯?——”元一眯眼,威胁的声音从鼻腔发出。
熟这个字被佑清憋回心里。佑清眨眨眼,只消一息时间,明白了元一的用意。
佑清点燃三柱线香,插进正中摆放的香坛里,烟气袅袅升起,顷刻间盈满堂室。
她双手捧住罗盘,口中念念有词,脚下罡步不停,在室内绕着墙壁疾走,道袍翻飞间带起一阵微弱、不安的风,若仔细看,还能看见有轻薄的黑色烟尘落在地上。
佑清走到床侧那扇窗前时,余光瞥见窗纸上浮现的灰色痕迹,心下了然。
她轻嗤出声,突然一声断喝。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其声如裂帛。
佑清跨步回到堂正中,手中桃木剑猛地向床榻上一指,剑尖微颤,剑柄悬挂的铜钱叮当作响,声音碰撞间,在寒气逼人的房间里尖锐回荡。
“退!”她大喝一声,咬破指尖,一滴滚烫的血珠弹入香炉中,发出轻微的“滋”声。
元一随即掷出一道符篆。佑清提指在纸上胡乱写了一通,啪一下贴在剑声上,手中舞得更急,铜钱哗啦啦响动如骤雨敲瓦。
她一剑抬起指向床榻,口中咒语高亢:“……缚鬼扶邪,万——”声音戛然而止,佑清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上,作势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妖怪!竟然道行如此之深,且看我出手!”元一目眦瞋舌,夺过桃木剑,两指并紧划过剑刃。
那桃木剑乃是木制,并未开刃,居然能将元一的手指划出一道暗红的痕迹,虽无伤口,却滴下几颗红色水珠。
她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等待时机。
半晌,佑清和元一皆听见“咔擦”一声,知道是火候到了。
“咄!妖孽现行了!”元一因激动,声音劈裂,只见她对佑清嘶声大喊,“佑清!照妖镜!”
佑清当即掏出一面八卦镜,那镜子边缘磨损严重,镜面更是凹凸不平,在昏暗环境中竟放出异样的光,直射床榻而去。
嘭——!
一声巨响,房间里所有门窗竟似被一股巨力同时撞开。
热风如滚烫巨浪,裹挟着灼烧的气息轰然灌入室内。堂中悬挂的字画、岸上堆叠的公文以及塌边垂挂的帘幔顿时被掀飞,如鬼魅般挣扎着。
佑清有些站不住,噔噔噔后退几步,见势佯装成承受不住的模样,捂着胸口跌坐到地上。
这风来得迅猛,去得也诡谲。方才还在嚣张肆虐,倏尔便熄了阵仗,只余下门窗摇摆间吱呀作响。室内一片狼藉。
床榻边那扇小窗外,刘知府与管事瞠目结舌,呆滞地站在那里,发丝凌乱。
“这……这……”刘知府想抬手理清鬓发,可手上被吓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好尴尬地伸出手指,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元一腰背挺直,像是没有被这股邪风干扰,只胸膛微起伏,有些气喘。
管事是个眼尖会来事的,忙扶住刘知府,声音谄媚:“大人,方才有股热风,想必是仙人已经解决那妖邪了!这是好事啊!”
“真……真的?”刘知府还在发愣。
他与管事对视一眼,步履蹒跚地进到房中,果然感觉不到寒意了。再看到地上捂着胸口、面露痛苦之色的佑清,视线转向元一时,又看到她指尖滴着血,立刻慌了神:“这……这位道长是怎么了?”
“无妨。”佑清紧蹙眉头,起身时作西子捧心状,声音里满是痛苦,“我道行没有师父深厚,不小心着了那鬼魂的道。”
“知道自己道行不够,还不快闭上嘴休息,若邪祟入体,就不好了。”元一话中悠悠抛出钩子,“刘大人莫见怪,我这徒弟平日懒散惯了,回去吃几帖符水去去妖魔之气就好了。”
刘知府耳尖轻动,捕捉到关键词——去魔气!
他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说:“道长受累了。这一百两银子您且收下,权当给您添些香火。不过那符水,不知道长可否愿意给老夫几帖,我平日留着也好傍身。”
“唉,那怎么好意思呢?”元一托辞,面露难色,“至于这符水……我方才已将那邪祟困入八卦镜中,刘大人大可放心。”
管事问:“仙人的意思是,日后不会再有东西来叨扰我家大人了?”
“非也非也——”元一阖眼,声音飘渺。
刘知府闻言,脸色一白,倒吸口凉气,差点给元一跪下。
“道长莫要再吓我家大人了,若有法子,且说上一说。”管事搀扶着刘知府,说道。
佑清杏眼一闪,立刻接过话茬,脸色颇为隐晦;“天机不可泄露。”
“我再添七百八十八两,凑个吉利。还望道长告知于我。”刘知府一摆手,吩咐管事去账房取钱。
“怎好麻烦大人的人,”元一使个眼色,“徒儿,去随管事取来。天机,我只能与大人一人说明。”
佑清见计谋得逞,跟着管事去取了银票。
回来时,刘知府正对元一感激涕零,还想挽留二人行个便饭,元一并不应下,说要离开。
已至暮色,院中方露出几丝凉意,那汪小池新荷初露,几尾红鳞穿梭其间,偶扬尾轻击倒映的云影,细碎的水纹向四周漾开。
佑清盯着那小鱼,一时间分神,再回头时,元一已经走过垂花门不见身影。
她忙追过去。
池边石榴树浓荫如盖,绿得浓郁饱满,迎着灰墙淡瓦,自成一片幽凉天地。
在跃过垂花门那刻,佑清扎入一方温热的屏障。
有纸页哗啦作响,如同鸟雀从二人面前惊飞而起,纷纷扬扬跌落。
纸页飞舞间一截绛色衣袖与风做了纠缠。
佑清狼狈后退,惊魂未定间抬起头,目光猝不及防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睛略略狭长,眼尾轻挑出极好看的弧度,似丹青画上细细勾勒而出的神妃仙子,眼神沉静,带着穿透浮尘的清明。眸色是极深的墨,却又在深处流转着一点温润的光,澄澈到不敢让人直视。
粼粼发光的眼里,佑清看到了自己。树荫婆娑间不小心晃到眼睛,瞳孔轻颤,连心也跟着晃荡起来。再定睛看,面前一碗梨汁冷元子,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松鹤楼热闹非凡。
刘大人:朋友们,你们觉得我上当受骗了吗?[捂脸偷看]
佑清:(摊手)元一出品,童叟无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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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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