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府中的花儿几乎都谢了,空气里残留的那丝甜腻的余香,也已然被日益凛冽的寒气所取代。
楚瑛的产期本该在初冬,谁承想,就在这样一个秋风萧瑟的夜里,意外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或许是她本就身子弱,孕期思虑过重的缘故,早产了。
消息传来时,我已卸了钗环,正准备歇下。沉香急匆匆进来,脸色发白,声音都带着颤:“小姐,不好了!楚夫人那边说是要生了,可情况不太好,早产了!正院那边传话,让您赶紧过去!”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匆忙披上外衣,也顾不得仔细梳妆,只让沉香简单挽了个发髻,便带着她疾步往楚瑛的院落赶去。
还未走近,便已听到隐隐传来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像钝刀子割在人的神经上,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院门口灯火通明,丫鬟仆妇们端着热水、捧着药包,脚步匆匆,脸上都带着惶惶不安的神色。
踏入院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苦涩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产房的门紧闭着,一声声嘶力竭的哭喊和稳婆急促的指令声,却清晰地穿透门板,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外间,盛望舒端坐在正中的椅上,腰背挺得笔直,面色沉静如水。
她穿着一件素净的常服,未戴过多首饰,灯光下,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锐利而镇定,正有条不紊地吩咐着进出的人。
“热水要烫的,帕子多备些!”
“参汤呢?再去催一催!”
“里面怎么样了?随时报给我!”
她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仪,勉勉强强让慌乱的下人们找到了主心骨。
但我看得真切,她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正死死地攥着帕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甚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上前行礼,低声道:“娘娘,妾身来了。”
盛望舒抬眼看了我一下,目光短暂地在我脸上停留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疲惫,有凝重,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她微微颔首:“羲和来了就好,在一旁帮着清点一下送进来的药材参片,务必数目清楚,不能有错漏。”
“是。”我依言走到一旁,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核对起那些名贵的补药,沉香在一旁帮我记录。
然而,我的耳朵却无法屏蔽产房内的动静。
楚瑛的声音渐渐从高亢变得微弱,变成了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呻吟,每一次停顿都让人心头发紧。
更让我心底发寒的是,我敏锐地察觉到,那位被盛望舒重金请来的、据说极有经验的老太医,与里面那位领头的稳婆之间,有过几次短暂的眼神交汇。
那眼神里,没有全力以赴的专注,反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和一种心照不宣的诡异。
他们偶尔压低了声音交谈几句,零星的词语飘进我的耳朵——
“胎位实在凶险...”
“气血两亏得厉害...怕是...”
“用力啊!再不用力就...”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如坠冰窖,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蜿蜒着缠上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甚至在空气中嗅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无望。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楚瑛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产房内只剩下稳婆越来越焦急的催促和丫鬟们压抑的啜泣。
突然,产房内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伴随着器皿落地的碎裂声。
紧接着,门被猛地从里面撞开,主事的稳婆连滚爬爬地冲了出来,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如纸,裙摆上甚至还沾着刺目的血迹。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盛望舒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娘娘!不好了!楚夫人...血崩了!根本止不住!这...这大人和孩子...怕是只能保一个了!求娘娘速速示下啊!”
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盛望舒身上。
外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侍女们压抑的抽泣声。
盛望舒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近乎残酷的清明和决绝。
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却似无意地、极快地扫过我所在的方向。
那一眼,极其复杂,有无奈,有决断,甚至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怜悯,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错觉。
就在这时,一个内侍急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甚至来不及擦汗,便凑到盛望舒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我认得他,是谢清裕身边极为亲近的心腹内侍。
盛望舒听完那几句耳语,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虽然她立刻用强大的意志力稳住了,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瞬间褪尽血色的唇瓣。
随即,她下意识挺了挺原本就挺直的脊梁,像是背负上了千斤重担,嘴唇微微翕动,冰冷的判决即将出口。
就在这一刹那,或许是被那弥漫的血腥气和楚瑛微弱的哀鸣刺激,或许是对这**裸的牺牲感到巨大的恐惧和不忍,我再也无法保持理智,一股热血毫无征兆地冲上我的头顶。
我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前迈了半步,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脱口而出:
“娘娘!三思啊!楚瑛姐姐她还年轻,或许...或许还有办法!”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这根本不是我能置喙的事情!
我算什么东西,一个刚入府不久的侧妃,竟敢质疑王爷的命令,干涉正妃的决断?
果然,盛望舒倏地转过头来看向我。
一瞬间,她眼中不再是平时的温和,也没有了方才的沉重与复杂,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凌厉的目光,瞬间将我钉在原地。
她周身那股温婉端庄的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疑的威压。
“景侧妃!”
盛望舒厉声喝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产房外间,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量,砸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殿下之令,也是你能质疑的?在这府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心思不该动,还需本王妃来教你吗?”
我被她呵斥得脸色煞白,浑身冰凉,连忙垂首跪下,连声道:“妾身失言,妾身知错,请娘娘恕罪!”
我从未见过盛望舒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也正是这瞬间爆发出的气势,让我清晰地认识到了她身为正妃的权威和底线。
盛望舒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依旧冰冷。
她不再看我,转而面向跪在地上的稳婆和满屋噤若寒蝉的下人,用恢复了平静却更加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重复了那冰冷的判决:
“殿下有令,保小。”
保小。
这两个字,此刻听来,愈加冰冷、坚硬,带着盛望舒刚刚呵斥我时的余威,彻底碾碎了所有的幻想和侥幸。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楚瑛,这个怯生生的、连请安时都不敢大声说话的女子,她的生命,在她刚刚为那个男人孕育了子嗣之后,就这样被轻飘飘地放弃了。
在那个冰冷的“天家利益”面前,她微小的存在,轻如草芥,贱如蝼蚁。
产房内,楚瑛似乎听到了这最终的判决,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兽濒死前哀鸣般的啜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随即再无声息。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紧接着是更大的混乱。
太医和稳婆像是得到了明确的指令,不再犹豫冲了进去,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只为了保住那个尚未足月的、尊贵的皇室血脉。
可一切都显得徒劳而仓皇。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终于传来一声微弱得如同猫叫的婴儿啼哭,紧接着是稳婆带着极度疲惫和劫后余生般惶恐的声音:“娘娘...小皇孙保住了...可是楚夫人...她,她殁了...”
门再次被推开,更浓重的血腥味汹涌而出。
我下意识地朝那敞开的门缝里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凌乱的床榻上,楚瑛像一朵被狂风骤雨摧残后骤然枯萎的花,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身下的锦被被大片大片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色浸透,那颜色红得刺眼,红得令人心胆俱裂。
一个嬷嬷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小小的、裹在襁褓里的婴儿,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只有无尽的惶恐和茫然。
我僵直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耳朵里嗡嗡作响,外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幕。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刺目的暗红,盯着那条刚刚在眼前消逝的、年轻而卑微的生命。
我进入这裕王府半年有余,和楚瑛统共没说过几句话,她对我而言,甚至只是一个模糊而怯懦的影子。
但此刻,一种窒息般的、巨大的疼痛和悲凉蔓延开来,不是针对某个特定之人的悲伤,而是一种更宏大、更原始的恐惧和绝望。
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血淋淋地意识到,在这里,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可以如此轻易地被抹去。
只因为一句冰冷的“保小”。那个赋予她孩子生命的人,同时也是决定她死亡的人。
所谓的恩宠,所谓的位分,在更高的权力和利益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盛望舒在书房里那个看似随意的问题:“在这府中,对于一个母亲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
此刻,我有了答案——是活着。
活着,才有一切可能。
否则,连成为母亲的资格,都可能是一道催命符。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当场失态。
我转向盛望舒,她依旧坐在那里,僵硬得像一尊石雕。
我不敢抬头看她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我觉得她那副完美无缺的、冷静自持的面具之下,或许也正经历着惊涛骇浪。
她执行了命令,双手沾上了无形的鲜血,她此刻,又在想些什么?
是麻木,还是因为枕边人的凉薄同样感到刺骨的寒?
楚瑛的血,以一种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洗刷掉了了我眼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天真。
我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渴望权力,渴望地位,渴望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不再仅仅是为了家族的延续,为了不被他人欺凌,而是为了最原始、最基本的目的——活下去。
是为了有朝一日,当冰冷的抉择降临到我头上时,我有能力说“不”,或者,至少不是那个被轻易牺牲掉、无声无息消失在黑夜里的楚瑛。
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住处的。只记得那浓重的血腥味,似乎一直萦绕在我的鼻尖,久久不散。
每个用诗词做标题的章节都是很难受也很重要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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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谁怜憔悴更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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