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千般道理我都会忘,只一条我记得清清楚楚,棋子只能是弃子——苏昭日记
那故事,其实编造起来并不难。难的是苏昭要把那些东西从她十多年的太平人生里挖出来。
什么东西?是完美无缺的少宗最恐惧的事情,是她不堪的身世。玄门之中的苏昭,无可挑剔,无可指摘。她出身名门,天资卓越,是无可争议的天之骄女。可玄门之外的苏昭,好不堪,好狼狈。
苏昭记事很早,记性很好,所以她仍然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她是下作棋子生的无用小弃子。她母亲是家主花费千金从梨园赎出来的,调教好预备献给权贵的棋子。可没有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楚家除了一个利欲熏心的老父亲还有一个无能的浪荡儿子。一夜风流,精心调教的棋子就成了没用的弃子。本来该是被打死的,没料想弃子怀孕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弃子没用只生下来一对别人家没用的女儿。
浪荡儿子的妻子生不出孩子,也不愿意抱养那些敌人的孩子,索性弃子生了孩子,那就抱一个来招子。苏昭就是那一对孩子里的一个,她是被选剩下的那一个。苏昭不晓得为什么,她还能记得那些事情。记得那个女人冬日里抱着她,庆幸此刻受寒风霜雪的不是另一个孩子,不是她的妹妹。就因为很可笑的理由,她看着比较能活,另一个若不精心养着就要死了。本来,这就该是贱命一条的苏昭的人生。作为弃子生下的无言废子,无声无息的死在后院或者长大等到了年纪就被作为礼物送给别人家,做一辈子的玩物。
可没想到啊,四岁那一年楚家来了个疯道人,疯疯癫癫的说双生不详将来刑克六亲,毁家灭族。又说什么孕珠于腹乃是贵命....就这一句箴言,弃子重新成了棋子,而她生的贱命小棋子就被扔去了远离京都的田庄。明面上是施舍一条命,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身边就跟了两个馋嘴耍滑的婆子.....
才到青阳山的那一年,苏昭总是噩梦。她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因为一句话一件事变成弃子。所以苏昭很努力,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个时辰都在练剑修法。直到被师傅发现强硬地盯着她一日三餐作息,可就算如此她也没好多少,直到她被师伯给狠狠甩了一巴掌。“我长生宗的弟子可以是废物,但绝不能是逃避的懦夫”苏齐打了她,却也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写上了弟子册像所有人昭告了她的归处。
苏清也好苏齐苏执也罢,这三兄弟都不是什么喜欢仪式典礼这些繁文缛节的人,那一次却难得广发江湖帖,请了所有的江湖人都来见证。见证什么呢,见证她苏昭拜苏清为师,是溪明剑尊苏清唯一的入室弟子,见证她从那一日起,从苏清用一两银子六个馒头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野丫头变成了长生宗的少宗主。
苏昭是从那一天开始真的有名字,有来处,有归处的。她不再是楚家那个院子里的小贱人,野种,她是长生少宗,她有名,是日月昭悬而不是随意的一个婉。她有姓,和苏清苏执苏齐一样的姓,姓苏,而非是不配姓楚的杂种。
苏昭脑袋算上掉进寒潭的这一次,她脑袋还磕过一次。只不过,这一次是意外。那一次,是她亲自策划的“意外”一场让苏昭的前尘烟消云散无人提起的意外。
“我姓苏?是大叔你捡回来的孤儿?呜呜师傅~呜呜好疼”小孩子怎么会撒谎呢,苏昭泪眼汪汪的埋在苏清怀里嚎啕大哭。
若不是秦止和谢煌,这两个一看就是从楚婉故地来的人,苏昭应该不会在想起这一段无聊的过往。苏昭那一日是昏头,才留下了那两个人。可是再怎么昏头也就是那一日了,那一日之后苏昭给自己找到留下他俩人的理由,是借口,也不是借口了。
“师伯,南华宗的宁玉容分化了,是个乾元。他们都是乾元,只我一个是坤泽。长生宗可以有一个坤泽的宗主,但绝不能有一个出身名门别宗的宗主夫人。”
苏昭淡淡的看着她师伯窗外开得正盛的桃花,灼灼其华宜室宜家,不自觉摩挲着自己指腹上的茧。“师伯,我付出这样多,走到如今,不是为了做别人掌心的蝼蚁,砧板上的鱼肉”她付出了这样多的代价,数年如一日的练剑修法学书读经,她一日十二个时辰,六个时辰在练剑修法,两个时辰在学习处理宗务,剩下的四个时辰里,她拿一个时辰在玩闹好叫师长安心,三个小时纵使梦里睡着也在运功。
她努力,勤奋,好学,她是为了做少宗,不是为了做谁的妻子的。分化成坤泽又怎样?所谓天命要她雌伏人下又如何?就像她师傅说的,生活□□了你,你就要去□□生活并且 恶心它,使劲的恶心它。苏昭不懂师傅嘴里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懂她师伯教她的道理。
“权势,生来就是为了践踏规则。你,比他们都要尊贵,所以哪怕他们是乾元也只能谄媚你,讨好你。你是我长生少宗,将来的长生宗主,玄门魁首,你该抬头挺胸,眉宇张狂,跋扈嚣张。我的儿”
软红阁里,她师伯握着她的手,将她手里握着的那把本来该用在自己脖颈间划去那代表弱者信腺的匕首,狠狠的刺在了乾元信腺上。殷红滚烫的血里,苏昭懂了千年里亘古不变的规则。
“昭昭,握住你的剑。不论何时,不论何地,握着它天下无人敢欺你,负你,夺走你的公道。”
苏齐看着底下站着一脸无所谓的苏昭,心底就一阵阵头疼。他是不想苏昭性子软弱将来被人欺骗辜负一腔真心错付,或者是相与儿女情长爱上不该爱的人将来分离痛断心肠,步了他们哥仨的老路。但是也没想把她教成这样一副负心薄幸模样,仿佛情字轻得不能再轻,是交换的筹码。
这样是要吃亏的,不懂情往往会在情之一路上,摔得惨重。不陷进去,如她现在振振有词的还好,万一陷进去呢,万一和上辈子一样,假戏真做到最后伤人伤己,郁怀于心。
苏齐想起上一世苏昭吐的那两场血,流的那两次泪。一次血是为了如今躺在他药庐里的那个笨得要死的大块头,剩下的都是为了那金尊玉贵的郁世子。为了报仇,去当了个骗子,骗得人家家破人亡。的确是高明,可是世上最高明的骗术是三分假七分真啊,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一颗心已经搭了进去,落得个纠缠怨恨十多年,最后被马失前蹄被人家骗得跌落高台。
苏齐真是操碎心,他是盼着苏昭不开窍一辈子就跟现在这没心没肺算计别人的模样一样,到最后风风光光顺顺利利开开开心心的走完一生,又盼着她生出一颗心遇得良人携手此生。算了算了,总不过现下的这两个,上辈子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做事情倒也就那样。万一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也好料理。
万一,死孩子开了窍,这两人也算不错。一个上辈子都肯为了她回头去死,这辈子想来叫他舍弃尘缘做她夫人也没什么。另一个嘛,脑子不如她,身世虽然好了点但也没什么怕的,手腕也就那样了,苏昭看上了那就做个露水情人也够堵住百家悠悠众口,没看上打发也容易。他从前求得一味灵药,名为忘情,一旦喝下前尘仍在旧情早散。
“做人最要紧的识趣,可是如今你太不识趣的。秦师弟。”
秦止看着仰躺在谢煌膝头的苏昭,看着她如今褪去稚嫩变得美艳的脸庞。和上辈子,真的越来越像了,一样的冷淡,一样的不在乎。
不知道在你漫长的人生里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一眼万年的人,一个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忘记的刻骨铭心的人,反正秦止遇见了苏昭就是这样的,无法忘记,镌刻在心,大醉梦醒间才敢诉之于口的人。秦止遇到苏昭是二十二岁,最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时候,在秦家猎场里遇见的。彼时好阳光,他于树下阖目小憩,遥遥的就听见一阵嗒嗒的马蹄声自远方来,清梦未梦,他一睁眼就看见通身漆黑的马上坐了个靛蓝衣衫的姑娘,挽弓搭箭。白羽迎日穿梭划开盛夏热浪射落天上飞雁的一瞬,也轻而易举的射落下他悸动的春心。
一见钟情最好的写法是见色起意再加上权衡利弊后的长相厮守,那么未看清容色,没来得及权衡所有,就决定钟情长相厮守白头到老的心动要写作什么呢。“写作,注定!”南疆军帐里卸下甲胄,做了镇远将军的秦止,轻抚着剑上的红缨丝络,低缓坚定的答道。秦漠平命中注定是要娶长生少宗苏昭做妻子的,注定了只同她相携而终老的。为了这份注定,秦止是死了也甘愿的。所以秦止从没有后悔那一年陪她千里走玉凉,也不后悔赌输了那一场棋局,更不后悔他输了于是连二十六岁生辰都没过就黄土一捧做结局,他只后悔自己这样早死了让苏昭吃了那么多的苦。
于是,命轮交错的那一刻,暮云三年,他镇云侯府长房嫡次子秦止,从连日高烧里醒来,迷瞪瞪的张嘴要水喝,蜜水进嘴滑过喉口的一息,神智清醒之后,他义无反顾的寻找着和她重新相见的一切可能。
可是,如今!秦止心如刀绞。她怎么能,怎么能!没有心吗?秦止知道现在的苏昭还是眼高于顶随心所欲的那个苏少宗,所有人捧着纵着的小少宗大小姐。世上没有人不喜欢她,多得是人捧着一颗心求她垂怜。他如今和她有的不过是这两年的情分仅此而已,所以能得她温言软语已经很好了。他不能再强求更多了。
她是少宗主,找人伺候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上一世这时候也早被母亲塞了好几个房里人,可是知道和心痛不冲突的。苏昭本来是不耐烦的,她堂堂少宗找几个人伺候玩乐有什么大不了的,秦止和她无名无分的凭什么敢踹她的门管起她来。拎不清高低了,不过是个预备的暖床玩意。苏昭薄情更甚上一世,这其中少不了苏清苏执的推波助澜。和师兄苏齐并不一样,苏清苏执致力于把苏昭纵成一个十足十的“渣男”
“开什么情根!开了情根万一那人蹬鼻子上脸欺负她怎么办!渣又怎么了!那人间男人拿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她将来是要做宗主的,花心一点怎么了!又不是没那个条件”、
“二师兄这话虽然粗鄙,但是在理”苏执一边点头一边拿出了一叠貌美男子的画像铺展开来“更何况,她从前招惹的那些人个个心高气傲,他们爱的执着的是冷傲不沉溺男欢女爱的那个柳锦,昭昭如今越荒唐将来万一碰见才会更容易打消念头”苏执忍不住唇角抽动,苏昭如今的薄情程度已然让他很想动手清理门户了。
“那也不能乱找,将来哪个肯入赘!”苏齐有些恼,他何尝不晓得这个道理,只不过眼下苏昭还没定亲万一传出去,纵使小门小户的哪个肯顶着这么大一顶帽子。好歹等成了亲再说,苏清晓得苏齐的担忧他颇为猥琐的笑了笑“师兄,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家里不就养了那个姓秦的?再不济还要南华宗的宁家那小子,这几年咱们两家关系都这样了他还是变着法的叫人捎东西给昭昭。”
苏齐还有些犹豫,几人正说着呢,刚想说什么,就看见苏汤端碟瓜子一摇一晃的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说“师傅不好了,苏师姐和谢师弟胡闹被秦师弟堵床上了。”
这,苏清刚想叫这倒霉师侄别说了,就听见面色铁青的师兄工捂着头咬牙切齿的叫师弟写听学贴
“写帖子,再不给她定个人管管就要上天了。宁家那小子,还有桃谷那小子都写都寄去,挑好脾气的家里好拿捏的....”
只不过,苏昭一手转着手上的腰带一边看着眼眶通红的秦止。微微下垂的眼角连同着黑白分明而硕大无比的眼瞳,组合起来不知怎的真的很像,桑晚心从山下捡回来的那条脏兮兮的土狗。啧,这水汽一润起来就更像了。苏昭歪了歪头,冲着这幅样子,小性耍耍也没什么,哄一哄也不错。
“你晓得的,近来师叔罚了我禁酒谁,谁都不敢给我喝,也就谢煌这里还藏了些。我忍不住嘛~漠平~”苏昭平日里很少喊秦止的字,每每一喊多半都是示弱。苏昭撒娇样子多年未变,眉眼弯弯,嗓音又甜又腻还透着股脆。她抓着秦止胳膊一摇一晃,甜腻清亮的嗓音伴随着温热的气息铺洒在秦止的耳畔。尾调缠绵的香气携带着自高寒雪山而来的寒风,无声呜咽的询问拷打着秦止的心神,逼得他相信那个拙劣得不能在拙劣的谎言。
秦止垂下了眼眸,强压下心底的酸胀,对着那张看过不知多少次的不知悔改的脸展颜而笑。算了,她还小玩心重,谢煌那些个不三不四的把戏她被引诱也是情有可原。慕色,自己皮囊也该是不差“法尊罚你禁酒也是为你好,下次若真是馋了,只管来找我,可别在吃些不三不四的脏东西了”温言回答的秦止真的很是犯规,蜜色肌底上的那张脸俊眉星目,那双让苏昭开始心软的小狗样的眼睛,在这一刻变得锐利起来。
“呀,好狡猾”极相近的距离,相对的眼瞳里,终究还是苏昭最先败下阵来,挪开了视线。
说到底,苏昭如今的胡闹,不过是好奇而已。她修人间道,按理应当往人间一遭历练,但苏齐他们不让她下山。她不曾真的见过人间烟火的模样,因而人间里最重要的一环情,就被她给糊涂变成了如今这般的玩笑。苏昭还是看不懂所谓情,所谓爱。她眼睛里装载的还是苍山积年不化的雪,青云仙台上更古不变的云霭烟霞,寒光响动天地的长剑。人间人,物万般从不曾真正进入她眼眸或者心间,她理俗事宗务得心应手却很是无趣,她观功名钱财如尘土,她看坐在青阳后山往人间看只看得见众生如蝼蚁,她见爱恨嗔痴俱是故事。
所以,苏昭不懂谢煌,也不懂秦止。秦止从苏昭不解的烟火人间里来,趟过由她造就的因果的名为爱情的河流,去过森冷冻心的阎王殿,却又靠着顽固而炽烈的爱□□,闯过漫无边际的冥河,渡过呜咽幽深的长廊,爬回热闹喧嚣的人间,再翻过高耸陡峭的崖壁,历经万苦的站在她面前,继续一如往昔的将此生的炽热浓烈的悸动放到她面前,甘愿做她的信徒。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