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清风中学被裹在冷冽的风里,梧桐叶落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灰蒙蒙的天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胸口发闷。
高二(1)班的窗户开着一条缝,冷风钻进来,卷起课桌上摊开的语文课本边角。纪淮逸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捏着手机,屏幕里还停留在父亲刚发来的短信——“文学社那种无用的社团立刻退出,下周末的奥数竞赛集训不准缺席”。他眉头拧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耳边老师讲得眉飞色舞的《兰亭集序》都成了聒噪的背景音。
他烦透了这种被安排好的人生。从小学开始,钢琴、奥数、马术,每一样都是父亲精挑细选的“精英必修课”;初中时想报篮球社,刚把申请表交上去,就被父亲的助理拦在社团门口,手里还拿着早已准备好的物理竞赛辅导资料。母亲走后,父亲的掌控欲更是变本加厉,仿佛他不是儿子,而是一件必须按照完美模板雕琢的艺术品。
“叮铃铃——”下课铃终于响了,老师抱着教案离开,教室里瞬间热闹起来。纪淮逸没动,依旧望着窗外,试图让冷风吹散心底的烦躁。就在这时,他的视线忽然被楼下走廊里的身影吸引住了。
那是个女生,穿着和清风中学不太合身的校服,明显是新转来的。她怀里抱着一摞书,还有一个用布包着的小盒子,大概是没适应教学楼的走廊宽度,又被迎面跑来的低年级学生撞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扑去。
周围有几个学生停下脚步,有人惊呼,有人准备上前帮忙,可纪淮逸却看到了不一样的细节——女生摔倒的瞬间,没有下意识地用手撑地,反而死死地把怀里的布包往胸前护,整个人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书散了一地,布包却完好无损。
她挣扎着爬起来,不顾膝盖上沾的灰尘,先打开布包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那是个白色的药盒,上面印着医院的标志,她确认药盒没摔破,才松了口气,然后蹲下身,一点点捡散落在地上的书。风把她的刘海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还有一双透着慌促却格外清亮的眼睛。
纪淮逸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他见过太多人在逆境里的狼狈,见过同学为了一点小事就哭闹,见过亲戚家的孩子摔了玩具就撒泼,却从没见过有人在自己摔倒时,第一反应是保护一盒药。
鬼使神差地,他推开椅子,快步走下楼。
走廊里的人已经散去不少,女生还在蹲在地上捡书,手指冻得发红,指尖甚至有些发僵,捡书的动作都带着几分笨拙。纪淮逸走到她身边,弯腰,捡起一本落在她脚边的数学课本。课本封面有些旧,边角卷了起来,封面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名字——林汐栀。
“谢谢。”林汐栀抬起头,看到站在面前的男生时,愣了一下。他很高,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领口系得整齐,皮肤很白,五官清俊得像画里的人,只是眼神里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淡,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她认出这是高二(1)班的纪淮逸,昨天班主任介绍班级情况时,特意提过他,说他是年级第一,是清风中学的“标杆学生”。
纪淮逸没说话,只是把捡起的数学课本递给她,然后又弯腰,帮她捡其他的书。他的动作很轻,手指修长,捡起书时会小心地把卷起来的边角捋平。林汐栀看着他,心里有些局促,连忙加快速度捡书,生怕耽误他的时间。
“你的手。”纪淮逸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他指了指林汐栀冻得发红的手,那双手不仅红,指关节处还有些干裂,显然是经常做家务或者在冷天里干活留下的痕迹。
林汐栀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摇摇头:“没事,不冷。”
纪淮逸没再追问,只是把最后一本捡起来的语文课本递给她,然后目光落在她怀里的药盒上,轻声问:“里面是很重要的药?”
林汐栀抱着书的手紧了紧,点了点头,声音很轻:“是给我妈妈的。”
纪淮逸“嗯”了一声,没再继续问。他能感觉到,这个女生身上藏着故事,那些故事里,大概有不少不为人知的辛苦。他想起刚才她摔倒时护着药盒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为父亲短信而起的烦躁,莫名地淡了些。
“我带你去班主任办公室吧,”纪淮逸说,“她刚才还在问新转来的同学到了没有。”
林汐栀连忙点头:“麻烦你了。”
两人并肩往教师办公室走,走廊里的冷风依旧吹着,林汐栀把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些,试图挡住一点风。纪淮逸走在她身边,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像雨后青草一样的味道,不是刻意喷的香水,而是一种很干净的气息。
他忽然想起刚才扶她捡书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手背的触感——那点冰凉,像是带着某种魔力,顺着指尖钻进心里,成了一道挥之不去的印记。
教师办公室在三楼,走到门口时,纪淮逸停下脚步,指了指里面:“班主任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谢谢你。”林汐栀再次道谢,抱着书和药盒,轻轻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纪淮逸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办公室里,才转身往教室走。风从走廊尽头吹过来,掀起他的衣角,他摸了摸刚才碰到林汐栀手背的指尖,好像还能感觉到那点残留的冰凉。
林汐栀,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就像寒冬里偶然撞见的一抹微光,明明很微弱,却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回到教室时,同桌陈阳凑过来,撞了撞他的胳膊:“逸哥,刚才看你下楼帮新转来的女生捡书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你不是向来不管这种事吗?”
纪淮逸坐回座位,拿起笔,翻开数学练习册,语气平淡:“顺手而已。”
陈阳显然不信,挤眉弄眼地说:“那女生叫林汐栀吧?长得还挺好看的,就是看着有点安静。不过话说回来,她怀里抱的那个药盒,看着像是市中心医院的,你说她是不是家里有人生病啊?”
纪淮逸写字的手顿了一下,没接话。他不想去探究别人的**,可刚才林汐栀提到“妈妈”时的眼神,还有她冻得发红的手,总是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
他低头看着练习册上的函数题,那些曾经让他觉得游刃有余的题目,此刻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想起父亲的短信,想起被安排好的未来,又想起林汐栀摔倒时护着药盒的样子——原来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都像他这样,被包裹在精致的牢笼里,连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窗外的风更大了,把窗户吹得哐当响。纪淮逸抬起头,望向窗外,不知道林汐栀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了没有,不知道她会不会适应清风中学的生活,不知道她怀里的药,能不能让她妈妈好起来。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对一个刚认识不到半小时的人,产生这么多莫名的牵挂。
那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纪淮逸正低头解一道复杂的物理题,教室门被推开了。班主任领着林汐栀走了进来,拍了拍手,吸引了全班同学的注意:“同学们,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林汐栀。以后大家要互相帮助,欢迎她加入我们高二(1)班。”
教室里响起了掌声,林汐栀站在讲台上,微微低着头,小声说了句“大家好,我叫林汐栀,请多指教”。她的声音很软,带着点怯生生的意味,眼神快速地扫过全班,最后落在了靠窗的位置——纪淮逸就坐在那里,正低头看着练习册,好像对新同学的到来并不感兴趣。
班主任指了指纪淮逸旁边的空位:“林汐栀,你就先坐在纪淮逸旁边吧,他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可以问他。”
林汐栀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抱着书和药盒,慢慢走到那个空位旁。纪淮逸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向她。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颊冻得微红,怀里的药盒依旧被小心地护着。
“麻烦让一下,谢谢。”林汐栀轻声说。
纪淮逸往里面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林汐栀小心翼翼地坐下,把书放在桌上,然后把药盒放进抽屉里,动作很轻,像是怕打扰到他。
自习课很安静,只有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纪淮逸低头解题,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人的存在。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青草味,能听到她轻轻翻书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她偶尔因为解不出题而微微皱起的眉头。
他忍不住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她正低头看着数学课本,手指在书页上轻轻划过,眼神专注,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看起来格外温柔。
纪淮逸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他连忙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练习册,可刚才那一眼看到的画面,却像刻在了脑海里一样,挥之不去。
他忽然觉得,这个寒冬,好像因为身边多了一个叫林汐栀的女生,变得没那么冷了。
放学铃声响起时,纪淮逸收拾好书包,准备离开。他起身时,看到林汐栀还在收拾东西,她把书一本本放进书包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药盒拿出来,放进书包最里面的夹层里,拉好拉链。
“需要帮忙吗?”纪淮逸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林汐栀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可以。”
纪淮逸“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身走出了教室。他走到教学楼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脚步,站在旁边的树荫下,等着。
没过多久,林汐栀背着书包走了出来。她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往校门口走,而是转身往学校后面的小巷子走去。纪淮逸看着她的背影,想起陈阳说的话,心里有些疑惑,她为什么不回家,反而往小巷子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小巷子很窄,两边是低矮的居民楼,墙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地面坑坑洼洼的,还有不少积水。林汐栀走得很快,脚步有些匆忙,好像在赶时间。纪淮逸跟在她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不想让她发现。
走了大概十分钟,林汐栀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了下来。她整理了一下书包,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纪淮逸站在对面的马路边,看着便利店的招牌——“惠民便利店”。
他终于明白了,她不是不回家,而是要在这里打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小巷子。纪淮逸站在马路边,看着便利店里的林汐栀。她穿上了便利店的工作服,系着围裙,正在整理货架上的商品。她的动作很熟练,看起来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
风越来越冷,纪淮逸裹紧了外套,却没有离开。他看着林汐栀忙碌的身影,看着她偶尔因为客人的要求而小跑起来,看着她在整理冷柜时,手指因为接触冷空气而再次发红。
他想起中午她摔倒时护着药盒的样子,想起她冻得发红的手,想起她放在抽屉里的药盒。原来她每天放学之后,还要在这里打工,大概是为了给妈妈赚医药费吧。
纪淮逸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闷的。他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来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可林汐栀却要在本该安心读书的年纪,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不知道过了多久,便利店的客人渐渐少了。林汐栀靠在收银台旁边,揉了揉肩膀,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干面包,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那是她的晚饭吗?纪淮逸看着她啃面包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转身,走进了旁边的一家快餐店,点了一份热乎的牛肉饭和一杯热豆浆,然后打包好,走到便利店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林汐栀看到他,愣了一下,连忙站直身体,有些局促地问:“请问你要买什么?”
纪淮逸把手里的牛肉饭和热豆浆递到她面前,语气尽量平淡:“多买了一份,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吃了吧。”
林汐栀愣住了,看着他手里的牛肉饭,又看了看他,连忙摇头:“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带了吃的。”她指了指收银台上放着的干面包。
“那个没营养,”纪淮逸说,“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而且还要打工,吃点热乎的东西对身体好。”
“真的不用了,”林汐栀还是拒绝,“我不能平白无故要你的东西。”
纪淮逸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她是不想欠人情。他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就当是……你坐在我旁边,以后可能会经常问我题,提前给你的‘咨询费’。”
林汐栀愣了一下,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犹豫了。她确实有很多数学和物理题不会做,以后肯定要麻烦他,而且她今天确实没怎么吃东西,肚子早就饿了,那个干面包根本填不饱肚子。
“可是……”她还是有些犹豫。
“没什么可是的,”纪淮逸把牛肉饭和热豆浆放在收银台上,“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给林汐栀拒绝的机会。
林汐栀看着收银台上的牛肉饭和热豆浆,心里暖暖的。她拿起热豆浆,捂在手里,温热的感觉顺着指尖传到心里,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她看了看便利店门口,纪淮逸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里了。
她打开牛肉饭的盒子,热气冒了出来,香味扑鼻而来。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自从爸爸去世,妈妈生病之后,她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了。
纪淮逸回到家时,家里空荡荡的。保姆已经做好了晚饭,摆在餐桌上,都是他喜欢吃的菜,可他却没什么胃口。他想起林汐栀在便利店里啃干面包的样子,想起她吃牛肉饭时可能会有的表情,心里有些复杂。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了“林汐栀”三个字。然后他又想起她冻得发红的手,想起她怀里的药盒,想起她在便利店里忙碌的身影,笔尖顿了顿,又写下了一句话——“以后,多帮她一点吧。”
那天晚上,纪淮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脑海里反复出现林汐栀的身影,出现她清亮的眼睛,出现她护着药盒的样子。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关心一个人,是这种感觉——有点担心,有点心疼,还有点想要靠近的冲动。
他知道,从他在走廊里看到林汐栀摔倒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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