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儿……?”纪芙正坐立不安地绞着皱皱巴巴的手帕,忽地听见一声响雷,而后似有门扉晃动的‘吱呀’声传来,伴随着隆隆未歇的余响。她回过神,望见一手撑开木门的男人已经被雨水浸透,浑身和雨水同步落着珠子般的水滴。
黑云阴沉的天空下,纪芙依稀辨认出来人。可他的模样实在令她害怕,让她不禁向后趔趄一步几乎要摔倒,还好纪芙身后边是一个描金的立柜,接住了纪芙仰后的身躯。
只是冲击之下,上面的一盏白釉花瓶被撞倒,‘啪叽’一声碎在地上。
清脆的瓷器乍裂,里面晶莹清透的露珠水四散,濡湿纪芙的裙角。
这瓶里面的鲜花露水是今早刚换过的。纪芙爱花,就有人每天早上采了璃山中新鲜的百花送来供纪芙赏玩。
也是从日日不断的鲜花中,纪芙猜测谢玄也许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生气。或许他已经气消了,毕竟他们是亲母子,只等着她寻个机会见上一面,哭诉几声,先前的事也就作罢了。
可是今日一见,纪芙先胆怯了下来。
面前的高大男人早已不是当年拽着她衣角不肯撒手的小可怜,相反,他强大桀骜,拥有全天下至高的权力。他们已经太多年没有好好坐下说过话——从前是她疏离,现在是他高高在上。他们很难回到当初在将军府时相依为命地围坐在一盏劣质蜡烛下读书吃饭的状态。
说来谢玄的读书启蒙还是纪芙教的,她那时笑着握住谢玄稚嫩幼小的手掌教他横平竖直时,大概也不会想到,他们未来会生疏至此。
纪芙来不及整理,勉强憋出一个笑来:“玄儿怎么淋得这么湿,可要生病的。”纪芙明明没淋着雨,但是声音却像是被冷雨打过一样颤抖。
“原来母亲也会心疼朕。”谢玄关上门,将犹豫的胡泉挡在院外。
“玄儿这说得是什么话,哪有母亲不心疼儿子的呢?”纪芙干巴巴地说道:“快进来吧,再淋下去要着凉的。”纪芙忍住惧怕,控制住想要再次后退的双腿。
谢玄轻笑,声音却冷然:“母亲在怕朕?”他踩在屋内干净到一尘不染的黄木地板上,留下一串水痕,仿佛是从漆黑不见底的河水步上活人之处的幽魂飘荡在人间的证明。
“怎么会……玄儿,也许你对我还有误会。”纪芙看着谢玄愈发靠近,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好缓解紧张的氛围,即使她还没想好接下来的说辞。
“误会?”谢玄忽然放轻了声音,表情也怔愣了一刻。
他……是不是自从兵变之后还没见过纪芙一面?
谢玄心底隐隐竟生出一点希望来——也许纪芙有她的苦衷。毕竟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兴许孙明诚为了权势胁迫她送来撒了蒙汗药的甜汤。
谢玄脑海里浮现孙明诚猩红双眼宛如斗兽的模样,也想起他全然忘记了他儿子孙恒就在谢玄手中。孙明诚也没多在乎自己的儿子,这样寡情的人,应该也不会对纪芙有多少真心吧。
谢玄心里涌上一丝迫不及待,他迫切想要追问纪芙的苦衷,好让自己的心落回实地。
于是他抑制住情绪,尽量平静道:“什么苦衷,你说。”
他听着,只要他找不出漏洞……不,只要大致对得上就够了,他可以糊涂一点。
孙恒是不能留的,毕竟孙恒是他的弟弟,按照皇室传统,有人想拥立皇帝亲属也不是没有可能。前朝的元临当年就差点被人搞下去,换他亲叔叔元铭上位,毕竟当年这皇位本该是元铭的,是元临的父亲武德帝不仁不义,把皇位抢了去。
所以谢玄不能不提防。
至于纪芙……若她是被胁迫的,若她心里还念着过去互相温暖陪伴的时光,他也许会稍稍原谅她的过错。让她在璃山行宫养老,弥补她前几十年的颠沛流离。
一瞬间,谢玄已经想了好远。
但他忽然意识到,这么长的时间里,纪芙没说一句话,时间和空气一起凝滞冷却下来。
“母亲,你说啊。”谢玄声线不能够再平静。
纪芙张大了嘴,努力想要解释,破碎的只言片语连不成句子,到最后只剩下哭声。
“玄儿,母亲错了,母亲真的没有想过要你的命,当时明诚也答应过我,只要你肯禅位给恒儿,我们一家就接你去江南生活……对了,还有皇后,把她也接过去,让你们远离朝堂的纷扰,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玄儿,你也想这样生活不是吗?母亲真的只是觉得这样对你和恒儿都好……”纪芙看着谢玄崩溃的眼,那些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谎言被轻而易举地撕碎,碎成破布一般,拼凑不起。
她不能不想起幼时谢玄举起小小的拳头保护她的样子,更不能忘记自己被带走的那个傍晚,谢玄绝望的嘶吼挣扎……她也想骗他,继续演一场对彼此都好的母慈子孝场面,可是嘴不听使唤,偏生一个字的谎言都说不出。
她已经亏欠了谢玄太多,如今还要用欺骗去掩盖真相,她做不到。
“玄儿,母亲承认,我偏心、自私、贪慕荣华……可我作为母亲,也是爱着你的。让我看着你和恒儿两个骨血至亲之间互相残杀,这对我来说太残忍了。”纪芙不顾害怕,又或者说刚才的哭诉让她适应了谢玄的冷漠,她抓住谢玄滴水的衣袖,求道:“玄儿,念在你我母子一场,让我看看恒儿吧!他还太小,不能没有我在身旁照顾啊。”她摇晃手臂,乞求谢玄的回应。
这模样太可怜了。
可怜到谢玄都要觉得是不是他太铁石心肠。
是他太无情吗?
谢玄反问自己。
但转瞬他轻笑,冰凉的手握住纪芙马上要嵌进他血肉中的手指,“母亲,你听听你在说什么。”谢玄心里悲凉一片,但许是悲伤太过,物极必反,他竟然止不住笑意,像是听到了太好听的笑话。
“一旦朕失去了权力,孙明诚会放过朕?你日渐长大的恒儿会放过朕?”
“你偏心、自私、贪慕荣华……这些,”他顿住,然后艰难地止住笑意,“朕可以不计较。”他费力地说出心声。
“但你也不能计较朕的冷血、薄情、多疑……所以,朕依旧会给你太后般的待遇,让你在行宫颐养天年。至于你的恒儿……”
谢玄眯起眼,脑海中闪过孙恒对他仇意满满的眼神。
他在心里嘲笑,果然还是黄毛小儿,不懂得掩藏自己的心思。毕竟他要是卖傻装可怜,兴许还真能拖延几天,让谢玄犹豫片刻,虽然结果都是一样的。
孙恒是个男孩,未来是能和他争夺皇位的男人。他不会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
谢玄已经不是嗷嗷待哺的孩子,过了需要母亲的年纪,所以对于纪芙和孙恒浓浓的母子情,他虽觉得刺眼,但也可以容忍。但帝王枕榻绝不容他人酣睡,一旦尝过权力的滋味,就再不能放下。他不能和孙恒分享他的权力。
他今天所得到的一切,都因为他是皇帝。一旦江山易主,他就什么都没了!
谢玄头痛起来,他顾不得纪芙着急的眼神。
他挥开纪芙的手,下一秒却又被抓住。好像有无数双手要抓他下地狱一样,他分不清东南西北,看不见景色人物,只能单手扶上额头,用力按压着痛疼的地方。垂下的手继续被拖拽,癫狂至极的声音环绕在他耳边:
“你把恒儿怎么了!”
“你快点说话!”
“谢玄,说话!”
“你不会……不会杀了……”
“不会的……我要让你偿命!”
偿命?
谢玄捕捉到这个词。
头脑的疼痛像是假象般,每处都疼到极点,可是具体抚摸过去,却又无一处异常。好像这痛来自于脑海,或者心里,比之前的几次都猛烈,压制不下。
“对,朕已经杀了他!”
谢玄终于忍耐不住,大力甩开缠绕自己的‘东西’。
只听‘砰’一声,有物体落地的声音。
谢玄暂时清明,看见纪芙摔倒在地上,手心直直戳进地上的花瓶碎片里,鲜血淋漓。
他下意识去扶,却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纪芙体力不支,手掌只落在谢玄伸过来的手背,但仍是清脆的一声。
她不解气,疯了一般站起来,用尽了全身力气再次挥了一巴掌。这次,正中谢玄脸颊。
潮湿的鲜血印在谢玄脸上,红彤彤的,鲜艳又诡异。
谢玄怔了怔。
这是母亲第一次打他。
他尚未从头痛和恍惚中缓过神,就被再次扑上来的纪芙划伤。
谢玄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救了他一命,他躲过了那冲着他脆弱脖颈袭来的碎片。
“母亲,你要杀我?!”谢玄一手捂着脖子上那天细细的红痕,满眼不可置信:“你要杀我!”他重复两次,如同纪芙两次未成的行动。
谢玄后退再后退,然后冲出房门。
留下纪芙一人在屋中,手中的碎片已经扎进她的肉中了,几乎要把一块完整的血肉分割成两半。
但纪芙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她只有一个念头——她的恒儿,死了?
……
“陛下?”等在外面的胡泉看到如此狼狈的谢玄时,狠狠被吓了一跳。
他忙打着伞跑上去,搀扶住谢玄的身体。这才发觉谢玄身上的血迹并不完全来自于他自己,心里稍微放松了些。但转瞬想起院里只有谢玄和纪芙两人,不是谢玄的血,只可能是纪芙的血了!
什么事情能让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纪芙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胡泉都不敢细想。他只能先安顿好面前这位主子爷
“陛下,奴才这就给您传太医。”
“不……”
微弱的声音传来,他撑着最后一口气。
“虞……虞枝。”
谢玄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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