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谢玄身子不动,黑眸却一转不转地随着虞枝轻迈的脚步前移,最终定格在虞枝站立之处,“新选上来的女官可都还好?”
谢玄先不提要事,反同她讨论起女官。
虞枝看出他笑容里的戏谑,瞬间明白他哪里不知道石颂虹的心思,不过是借着石颂虹变着法的逗她玩儿。
虞枝被气笑,挥袖坐下,“都好。尤其是石将军的妹子石颂虹,不愧是出入沙场的将军,颇有将门风范,假以时日怕是连石留青这个哥哥在她面前都要甘拜下风。”
虞枝一字一言都在夸石颂虹骁勇,可结合起她的语气和做法,就变了味。
这分明是在暗讽石颂虹的无礼刁蛮乃是石家之最,连带着石家也一起贬损了。
谢玄闻言笑意更甚,“如此便好,将来这些人经由娘娘培养,成了娘娘得力的左膀右臂,朕也就放心了。”他逗猫似的,看着虞枝冷峻表情下泛起的一点水润的红,仿佛樱桃尖尖的一滴露水。
“既然陛下肯信任,本宫自然不会推辞。”虞枝没像往常躲闪目光,而是迎上去,同谢玄调笑的目光撞在一起,颇有那夜下棋的火药味。
虞枝也想明白了,谢玄就是块贱骨头,越躲避越让他得着了趣。不如一身反骨,先不提能不能气到谢玄,至少自己是抒出胸中的一口闷气的。
“陛下找我来是为何事?”虞枝注意到谢玄放在桌案上的手臂下的图纸。
是一张地形图。
谢玄略微收敛起笑容,转而谈起正事。他放在桌案上的手指敲了敲,示意虞枝过去。
虞枝不动。
谢玄无奈摇头,“娘娘不过来,怎么知道朕在烦忧什么?”
虞枝这才被说动,起身仔细去看桌案上的图纸。
上面山脉连绵起伏,河流分叉如枝叶繁茂,地势复杂,像是吃人的兽口。
“这是……燕云与宁州和东胡的三方交界之处?”虞枝略略思索。
谢玄闻言眼眸亮了一瞬,他得颇有些惊喜地问道:“娘娘竟一眼就看出了?可是曾经见过?”他本意是想问虞枝对这幅图有没有印象,从而推问她知不知道当年元临手中更为详细的三州交界图藏在哪里。
当年元氏与东胡在三州交界的奇重山处交手,凭借着对地形和关卡的了解,给东胡来了个瓮中捉鳖,将东胡打得节节败退。若无后来苏文苑之祸,东胡必不敢再进燕云一步。
只是此等军机密图乃是皇室珍藏,由元临亲自保管,旁人并不知道。谢玄问过元临身边的亲信和将军,但都落空。还是胡伽在一旁提醒或许虞枝会知道一二,谢玄思绪才转圜。
谢玄这时才发现自己找来找去,一直把非常关键的人忽视掉了。或许在他心中,他一直下意识地将虞枝和元临的关系拉得好远,自欺欺人。
他真是……阴暗而又可怜。
谢玄本放松在桌案上的手指慢慢拢起,接着,他抓住虞枝正要去描摹地图的手指。
喉结轻动。
“怎么了?”虞枝沉浸在图中,声音也不自禁放柔和。柔慢轻微,带着细腻的甜,仿佛来自遥远的梦境。
谢玄舍不得松开,暗暗握着,转去扯开话题,转移虞枝的注意力,“娘娘可知道这幅图的详细版本现在放在何处?”
虞枝不知道为什么谢玄声音忽然放温柔,但想来他时不时的发疯,便释然了。
“这些地图乃是军机密要,元临放心不过别人,全都由他自己保管,我也不知道在哪。”虞枝观察谢玄的表情。
本想从他脸上找出失落失望,却不想直直闯进一片汪洋。
“谢玄?你有在听我说话吗?”虞枝狐疑。瞧着他那双沉浸的眼眸,抬手轻轻点在谢玄眉间。
微凉的触感似一滴雨,来无影,去也无踪。
转瞬,虞枝就放下了手,空留下反应过来后的谢玄去抓虞枝手指的动作——悬在半空的粗粝手掌。
握得住沉重的刀剑,却留不下逐风飞舞的一滴雨。
谢玄表情凝滞在方才的一瞬,有些呆愣,看得虞枝直皱眉。
“谢玄?”她这回真该怀疑谢玄是不是傻了,抿唇瞪大眼睛。
“娘娘是说……”谢玄努力回忆虞枝说了什么,但眼前却总浮现出刚才虞枝的轻轻一点。嫩白如玉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啊晃,扰得他心神不宁。谢玄深吸一口气,“娘娘也不知道这地图在哪里?”
他努力把神思找回来,狠狠心不去看眼前能将他思绪击溃的女人。
“元临自负又自卑,唯恐有人背叛他,想来娘娘不知也正常……”谢玄虽有些失望,但也有些隐秘而又拿不上台面的开心。
元临和虞枝的夫妻不过是表面关系,同床异梦,算不得数。才不像他和小虞,彼此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谢玄艰难地压下嘴角的弧度。
可虞枝看在眼里,就将谢玄微微僵硬的表情看成了隐忍下去的失望。
这才对嘛。
虞枝发现谢玄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松了口气,觉得心理负担少了些。于是语调轻快,“我不知道此图在哪,但我能重绘一份出来。”虞枝语调轻飘飘,却一下子把谢玄快要飞远的思绪拉回来。
“真的?”谢玄惊喜。
这图对他意义重大。
虞枝略略抬高下颌,抽出一直被紧握的手指,挑眉道:“元临并不知我会丹青,也不知我看任何画只需一眼,就能分毫不差地重绘一份出来。”
元临爱她的容貌,爱她的家世,爱她的气怒时的清泪,爱她欢笑时纯柔……但是元临不知她手可绘丹青、操棋局,也不知她的坚贞固执从不为了名利。若是她肯不择手段地去争,或许她这个皇后会做得更安稳容易。
元临一直不懂,也不屑于去懂。
后来或许他想懂,可是离心离德的两个人只剩下渐行渐远的互相伤害。诸多情谊皆如掌中飞沙,攥得越紧,失去得越快。
所以元临转而去看更好懂的、百依百顺的贵妃,以此来逼虞枝服软。
可惜他至死都不会等到他梦中的那天。
“我骗你做什么?只是你先告诉我,为什么非要这张图不可?可是东胡想开战?”虞枝垂下手腕,在衣袖的遮掩下另一只手慢慢抚上方才一直被攥住的手腕。上面温度未散,残留着熟悉又陌生的触感。
她刚刚……竟没有排斥。
后知后觉的发现让虞枝心惊。她动作缓慢地一点一点揉搓手指上的皮肤,有些痒。
她垂下眼眸。
“是。”谢玄直截了当,毫不避讳地谈论军政,“宁州来报,奇重山附近发现了军队驻扎的痕迹,推测是东胡军队已经出动。”谢玄手指点在一处河流附近,“这条河流是燕云所有河流的发源处,断不可在战前落入敌人手中,否则燕云百姓……”谢玄面露不忍。
燕云被东胡夺去后,百姓日子艰难。好好的汉人成了最低等的贱奴,受人凌辱。若是连干净的水源都被污染了,恐怕要有大灾降临。
所以谢玄重重地在河流周围以指画圈,“可惜,这图是残缺的。通往这条河流的路始终找不到。”他们派出的侦察兵都被复杂的地势所困,有的还被提前占据住制高点的东胡士兵以滚石砸伤,不得前进。不过他们也由此得知,东胡的人也在找这条路,也还没有找到。
谢玄不能不急。多拖延一时,就会多一分危险。
虞枝略一思索,脑中浮现地图的全貌,当即应下,“我这就画与你。”在抗击外敌这方面,虞枝还是信任谢玄的。某种程度上讲,他们也算是同行者。
“请。”谢玄心情大好,站起身。学着戏中书生的动作,有模有样弯腰侧手,可偏偏他这人骨子里带着桀骜散漫,加之他骨架又大,本该规矩有礼的动作就多了点既奇怪又洒脱的矜贵疏狂。不像进京赶考的书生,像事成卖乖的反臣。
倒是本色出演。
虞枝白他一眼。
“帝王枕榻,他人也能酣睡?”虞枝没坐下去,保持着站立的动作,上下打量谢玄。
若是有人在元临面前坐上他的位置,那这人就要倒大霉了。即使是元临先‘开恩’准人坐的,可那人该时刻清醒着,知道君臣有别,再三谢恩推辞才是正解。
但显然,谢玄不吃虚礼那一套。
他挑眉,“帝王枕榻再不容睡,娘娘不也是睡过多了?”谢玄伸手,轻轻拉过虞枝的身体坐下,“这可是朕在求娘娘。”他同虞枝交换位置,来到砚台旁,乖巧地拿起漆黑的墨锭开始研磨,“娘娘大可享受一回‘红袖添香’。”
“我看是玄袖添堵。”虞枝拿起狼毫笔,出口呛他。
谢玄也不恼,只是呵呵笑。
一室宁静平和。
虞枝也渐渐从着盗版的‘红袖添香’中察觉出了些趣味,连同身下的龙椅也坐得愈发舒服。
被谢玄伺候还是有些爽的。
虞枝在心底暗暗想道。
“好了。”虞枝抬眼,没错过谢玄轻捏手腕的动作。她悄悄一笑。
这图她画了一下午,倒不是她有意磋磨谢玄,而是这图细节甚多,她又怕出错,每当到一处重要的节点她总要细细思索一番,才敢落笔。
但是总之也花费了许多时间,她坐着倒是还好,而谢玄可是生生站了一个下午。尽管知道他武将出身,这点事对他来说应该不值一提,但虞枝眼里还是带了点担心和歉意。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解释,眼前就被一道黑影遮蔽住烛火的亮光。
“可累了?”谢玄靠近,整个人跟贴在虞枝身上没区别。
远远看去,像是虞枝靠在谢玄怀里,依偎着他。
“还……”
话没说完,虞枝的手腕就被谢玄握在手心按揉。
“真是辛苦娘娘了。”谢玄语气认真。
“不算什么。”虞枝起身,“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凤宁宫用膳了。”虞枝拉远两人的距离。
谢玄张张口,挽留的话憋回去。
今夜他就得把这张图看明白,再派人将信息传递出去,耽误不得。
所以今夜他不能陪着虞枝。
“好。”谢玄收回手,“胡伽,送皇后回去。”
虞枝被胡伽虚虚簇拥着往外走,到了门口,她停住脚步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回首。
微黄明亮的烛火里,谢玄低头思索,没察觉到她的目光。
虞枝静静地看。
她声音很轻很轻:
“谢玄,你也是。”
小虞:你站那挡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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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出谋划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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