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说了谎。
之前他为了方便,总是‘小白小白’地唤它。只是这猫似有自己的高傲,每次听到这敷衍的名字都爱搭不理,好时能摇摇尾巴,坏时反而把脸埋进怀里装听不见。后来小猫被送到石家照顾,石家府里的夫人给她起了个‘浮云’之名,可它更不愿承认。以至于每次给它喂食,总是‘咪咪’或者‘猫猫’之类的叫它。
谢玄干脆将这一切隐去。
他想让虞枝起名,这样这只猫就也成了他们之间的共同记忆。他们共创的回忆越来越多,迟早有一天,会让虞枝割舍不下的。
小猫是,小璇儿是,小马吊坠是,木槿花是,孩子是,就连谢玄也是。无论物还是人,都是情的一部分。深陷,只需要等时间足够长。
谢玄这样想着,于是道:“我看娘娘惯会取名,不如就由娘娘来给它起一个这小家伙喜欢的名字吧。”
“我哪里知道它的心思?”虞枝歪头,语气里是拒绝,但是放在小猫肚子上的手却一直没离开。
“是吗?”谢玄给虞枝解释,“你不知道它,精贵得很。旁人摸它几下,它就要嫌弃地舔来舔去,如今第一次见你,竟然安分地让你抱着。我看恐怕全天下只剩下你最知道它的心思了。”谢玄想起这小猫当年在城外吃一嘴沙子,黄土砂砾满身,却犹嫌弃他身上伤口的血腥味。他好心怕它冷,甫一将它抱进怀里它就开始挣扎,直到谢玄咂摸出缘由来,托它在没有伤口的另一只手臂上,它才安分下来。
等到回了住处,他给它洗澡喂吃食。小猫缓过神来,直接跳上谢玄的床榻蜷缩入睡。它大概给它准备的小窝觉得没有谢玄住的床干净舒适,便完全没有考虑过谢玄同不同意,毫不客气地先‘占山为王’了。
当时谢玄抱臂看着这只挑剔的猫儿忽然后悔把它抱进了自己的屋子,合该找个拖家带口的手下交付了去便罢了,如今倒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谢玄一边头疼,一边掀开被窝躺了下去。
寒冷城关,冰风挟雪,凌厉呼号。可谢玄身边躺了个小小的、暖暖的猫儿咕噜咕噜地睡着,让谢玄觉得似乎没那么孤单了。那一年,谢玄就这样度过。
“它长得这样好看,得取个好听的名字才是。”虞枝听了谢玄的解释,对小猫的认识更进一层,默默接受了取名这件事。反正也不是第一回给谢玄送来的小动物取名了,虞枝颇有些驾轻就熟。“之前给小马取名小璇儿,那这只猫……我一时还真想不起什么配得上它的名字”
谢玄眉心忽地一动,他忽然直起身,收回放在小猫耳朵上的手背在身后,表情颇有些得意。
“嗯?”虞枝眨眨眼,脸上因被谢玄飘动的墨发扫到而略红起,伴着秋水映明月般的眸子,宛如一副楚楚动人的仙女图。
谢玄勾起唇角,“我想到个好名字。”他边说边后退,然后像是怕自己忘了似的,竟转过身迈开大步到桌案前。谢玄大掌一挥,规整的叠成小山似的奏疏瞬间东倒西歪、摇摇欲坠。谢玄并不理会,他拿起毛笔蘸了墨,不加思索地在抓来的奏折上写下几个字。
虞枝见他起兴的架势,一时不忍打断,便抱着猫巴巴地等着。
直到谢玄笔势游走,写下最后一个笔。
他将奏折举在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道:“我倒有个好名字。”
“什么?”虞枝声音轻轻。她站起身,层层裙摆摇摇,在铺着整张软毛毯的地上划出好看的弧度,像飞舞在暖阁中的蝴蝶。
虞枝走到谢玄身边伸出了手。
可谢玄却卖关子将奏折举得更高些,“娘娘不猜猜?”谢玄现在兴致好得很。
虞枝看出他调弄的心思,轻哼一声准备收回手。谁想刚好碰到本就不稳的奏疏,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奏疏倾倒,最上面的几个通通掉到地上,噼里啪啦的,跟砸下来的雨珠子似的。
虞枝下意识就弯下腰准备去捡,就在这瞬间手臂被抓住,迫使虞枝停下动作。
“谢……”来不及说出的话被吞回口中,怀里的猫儿也被惊吓跳出去,立到地上的奏疏上静静歪着脑袋看面前男女的亲昵。
虞枝被谢玄一手拉住手臂,一手托着腰将她抱上了桌案。虞枝就这么坐在这天下之主处理政事的神圣之地,臀腿下还压着奏折的一角。甚至那奏折极有可能还是弹劾她祸乱朝政的。
虞枝被谢玄的举动吓了一跳,待缓过神来正要开口,就见谢玄将写了字的奏折摊开给她看。
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赫然在上。
平心而论,谢玄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是天天在沙场拼命的武将,理应只能写一□□爬乱字,如同魏晖之流。但谢玄的字张扬疏狂,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处处反叛,却不粗鲁不难看,反而像一棵树一样有生命力。当然,是从悬崖峭壁里长出的一棵斜生树,枝叶茂盛,即使在世人眼里算不得正统,也要不时赞叹一句此路难行,逆自然而生者自有出奇之处。
虞枝被谢玄的字迹吸引,竟一时忘记了去辨认这三个字的含义,也忘记了去看这奏折究竟写的是什么。
“这三个字如何?”谢玄拿着奏折在虞枝眼前晃晃。
虞枝这才把注意力找回来。
只见上面大大咧咧写着:小鱼儿。
谢玄还在她耳旁美其名曰,“它最爱吃鱼了,还非得是别人把鱼刺都挑干净了它才肯下口。”
“小鱼儿?小虞儿?”虞枝重复两遍。声音虽无法将字形的意义传递出来,但虞枝一低一高的语调已经足够谢玄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他毫不避讳的点点头。
好嘛,她前脚给小马起一个小璇儿,谢玄后脚就要跟一个小鱼儿‘报复’她,还真是睚眦必较。
于是虞枝抿唇,故意道:“那你叫叫,说不定它不喜欢这名字呢。”然后扭过头去看蹲在地上的小猫。
它歪着的脑袋好像发出疑问:为什么突然把它甩下去?
谢玄大笑着从虞枝身旁后撤一步,原用来圈禁虞枝的手臂伸向小猫,他道:“小鱼……儿。”谢玄故意拉长音,不断重复。听久了,便让人分不清他是在叫猫还是在叫人了。
小虞。
从前谢玄只敢在虞枝转过身,看不见他之后才慢慢、无声地开合唇齿,用心跳描绘这两个字。仿佛自带着芬芳的两个字,承载着辗转的思念,一别又不知下次再见的时机。那时候总觉得相聚的时间过得飞快,明明刚见面,对面的女孩刚放下防备,摘下帷帽,他也犹豫好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想要唤她一声‘小虞’。可下一秒,她转过身去,已经准备要离开了。
小虞。
“小虞。”谢玄情不自禁,目光也早就由猫转向了人。
虞枝等了许久,没等到谢玄口中迟缓的那个‘儿’字落下,才后知后觉发现他是在叫她。
一瞬间,虞枝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她声音也轻,像是迷离梦境中的一束光,近在咫尺,却怎么追逐都追不到。无力感在梦境中被无限放大。
“喵!”小猫打破这长久的沉默,主动站起身抻了个懒腰。它没有人类的规矩,一把跳上桌案,把横七杂八的奏疏踩在梅花掌下,姿态优雅。“喵喵喵。”它走了一小段距离,然后一下子瘫倒在虞枝腿侧,小脑袋瓜靠在虞枝大腿上,小声地继续喵喵喵,好像真的在回应谢玄对他的呼唤一样。
“娘娘看,小鱼儿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名字。”
谢玄话音刚落,小鱼儿就配合地喵呜了一声。这一次更有中气些,听得虞枝心一软,也顾不上谢玄刚才的停顿,重新抱起小鱼儿来。
“你还真喜欢这个名字呀?”虞枝轻轻发问,转瞬笑了笑,“好吧,就叫你小鱼儿。”虞枝说给猫听,也说给人听。
虞枝给小鱼儿梳理着毛发,然后问谢玄:“你就这么一直纵容着我坐在这些军机政要之上?”她摇摇头,“放在史书里,你定是昏君做派。”
谢玄不甚在意,他甚至斜斜倚靠在书架上,动作不羁,少了几分贵气,却有几分大开大合的疏狂隽秀。
“左右现在史书恐怕已经将你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了,欲加其罪何患无辞。”谢玄笑容淡淡,可见是真的不在乎。
虞枝想了想,一哽。
努力了那么久,最后史官直笔,她的名声也许要和当年的萧太后一较高下了。
虞枝心里叹息,但又觉得好笑。因此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落在谢玄眼里,还以为是说中了虞枝的伤心事,便忙道:“不过娘娘放心,虽说你我名声比不了明君贤后,但你我的夫妻之情感天动地。我已专门找了文人书写你我的故事,传习于天下。”以后什么烈女传孝妇传通通要为他们的爱情故事让路,天下夫妻都会以他们为表率。
“……”听了谢玄的安慰,虞枝眼前一黑,“一定要这么做吗?”虞枝尝试着挣扎。
但沉浸于畅想中的谢玄显然不打算收手。他甚至已经过目了一些文人的初稿,亲自动笔修改,力求写出最完美的一版来。未来千世万世都会流传着他们的故事。
虞枝看着谢玄的表情就知道谢玄是铁了心,自己想劝也劝不动,便咽下相劝的话,好为自己省点力气。
其实仔细想想,等到百年以后,她尸骨都化成泥了,后人怎么看她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虞枝不得不承认,她的心态已经改变了很多。从前,她是把名节看得比命还重的人。
虞枝摇摇头,感慨颇多。她一活动,视线刚好落在方才谢玄写字的奏折上。
眼一扫,竟在上面看见了‘皇后’二字。
虞枝定睛,草草扫视一遍,发现这奏折传递的信息只有一个:
库狄舒想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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