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知微在父亲的葬礼上继承了他的遗产,包括“儿子”。
“阿礼这孩子天资聪颖又刻苦上进,只可惜命运多舛。为父如今病体沉疴,时日无多,恐难再为他提供庇护与保障。他今年虚满十八,前路漫漫,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若念及父女情分,便代我多看顾他几分——不必强求名分,若能让他唤你一声‘小妈’,得你照拂直至完成学业,便是了我最后一桩心愿,全了这段未尽之缘。”
梁知微抬头看那站在角落的黑衣少年,听说他是父亲多年前在西北写生时捡到的孤儿,他的母亲在他襁褓中为了赚钱被人骗到山区,父亲也随之因酗酒坠亡。家中人脉单薄,他于是被扔给年迈体弱的奶奶,原本靠着祖孙俩拾荒做手工,倒也能勉强度日,然而老人的身体每况愈下,终于在一个秋天的早晨安静离开。梁父遇见何与礼时,他正跪在邻居家门口,只为乞求一笔薄资,好让操劳一生的奶奶体面入土。
这些年来梁知微工作繁忙,只偶尔在通话中听父亲提起过这个孩子,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梁知微悄悄打量着何与礼,他站在人群后面,过长的黑发遮住眉眼,唇周泛出青涩的胡茬,一身明显不合身的旧西装显得他身形单薄,领口露出洗得泛黄的旧衬衫。他用指节摩挲着衣角,忽而抬眼望过来,眸子里晦暗不明,藏着不属于十八岁的暮色。
梁知微回之以轻轻颔首,继续接受寥寥几位旧友的悼念。她像一尊沉静的石雕,把理应出现的悲伤收敛得极好,只有过分挺直的脊背难掩紧绷。
仪式将近尾声时,一个穿着小羊皮夹克、身形臃肿的中年男人,径直穿过雨幕走到她面前。雨水顺着他略显刻薄的脸颊滑下,他抹了一把,目光锐利地上下打量,不合时宜地打破了葬礼的肃穆:“梁女士?”
“您的父亲梁永丰先生,生前的最后几个月从我这儿陆陆续续借走了不少钱,说是要筹办什么画展,救急。”他从内侧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的、略显陈旧的纸,抖开,亮出一张手写的借据,签名确是父亲的笔迹,金额不小。“您看,这白纸黑字在这儿。现在他老人家走了,这帐……”男人细细地将借据折叠,语调轻佻,“总得有个说法吧?”
周围的低语声瞬间消失了,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空气凝固,只剩下雨水敲打瓦片的声响。
梁知微的目光从借据上抬起,没有看那男人咄咄逼人的眼睛,而是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了灵堂正中父亲沉静的遗像。她没有丝毫慌乱,甚至连表情都未曾变动一分。
前调查记者的本能在一瞬间苏醒,她冷静地打量着对方:语速过快反映出的心虚,展示借据时刻意强调“白纸黑字”的姿态,以及选择在葬礼发难施加压力的时机——怎么看,这张借据都有点问题。
梁知微向男人伸出手,声音清冷平稳:“您好,感谢您来送家父一程。借据……我能仔细看一下吗?”
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没有否认,没有哭泣,没有争辩,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审慎。
他迟疑地把借据递过去。
梁知微接过,仔细察看纸张、墨迹、签名细节、时间点。数秒过后,她抬起眼,目光静如沉水,直视对方。
“先生的忧虑我可以理解。”她徐徐开口,语气依旧客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既然是经济纠纷,我们稍后可以单独约时间,带上这份凭证的原件和相关的转账记录,仔细核对。家父的银行流水和账本都在,一切都不难查证。”梁知微一顿,望向站在灵堂两侧的宾客,“但今天是我父亲的葬礼,场合不便,您看……?”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没有承认债务,也并未直接激怒对方,而是提出了一个合情合理、且对她极度有利的后续解决方案。她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只是用一种沉稳的气场,瞬间将对方试图制造的“道德绑架”和“情绪勒索”,拉回到了事实核查的层面。
那男人被她冷静的目光和条理清晰的话钉在原地,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梁知微那洞悉一切般的平静注视下,最终只是悻悻地收回借据,挂着僵硬的微笑:“……行,那刘某就不多打扰。”
梁知微微微颔首,不再看他,转身继续接待下一位宾客,仿佛刚才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葬礼的沉闷被这不愉快的插曲打破,空气中残留着尴尬与审视。梁知微刚将那位不速之客“请”走,尚未转身,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一抹移动的阴影。
何与礼没有看她,也没有看那个正悻悻然朝门口走去的男人。他只是沉默地、近乎鬼魅地向前走了几步,恰好停在了男人即将经过的路径上,像一截横冲直撞生长的沉默树桩,挡住了男人大半去路。
男人正因吃瘪而恼火,差点撞上他,没好气地低吼:“滚开点,真是晦气!”
何与礼没有动。
男人这才正眼看向他。眼前的少年瘦削、苍白,湿透的黑发贴在额前,一身晃荡着的旧西装让他看起来更加落魄可怜。男人下意识地想伸手推开他,嘴里嘟囔:“私生……”
可他手刚抬到一半,碎语尚未出口,就僵住了。
何与礼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他微微抬起了眼。过长的刘海下,那双眼睛不再是空洞的灰烬,而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他没有瞪视,没有威胁,只是用一种解剖般的的目光,仔细挖掘男人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动——因愤怒而抽动的面部肌肉、因过分夸张而心虚的眼神,以及虚晃一枪的抬到一半的巴掌。
雨声淅淅沥沥,跳落在瓦砖上,其他宾客的低语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男人感到一种莫名的不适,这个少年的沉默过于彻底,目光也不像聚焦在一个活人身上,他甚至注意到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处有新鲜的擦伤和淡淡的油污,此刻正极其缓慢地蜷缩起来,形成一个沉默而坚硬的拳头。
没有过多的言语和多余的动作,只有这死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凝视。
男人抬着的手尴尬地放了下来。他喉咙发干,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再与这双过于沉寂的眼睛对视。他常年混迹市井练就的直觉在尖叫,告诉他眼前这个看似脆弱的少年,内里有些东西不对劲,很不对劲。那是一种隐藏在极度压抑下的、不可预测的危险。
最终,男人率先溃败。他眼神闪烁地避开了何与礼的目光,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像是骂骂咧咧,又像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他侧着身子,几乎是贴着门框,有些仓促地从何与礼身边挤了过去,快步消失在了雨幕里。
自始至终,何与礼没有说一个字。
直到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仿佛解除了某种警戒状态。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廊下的梁知微。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一丝未散尽的冷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确认,甚至还有一丝……完成了某项任务的空洞。
然后,他重新垂下眼睫,退回到原先的阴影里,变回那个沉默的、几乎要被忽略的影子。湿发继续滴着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梁知微站在原地,指尖微微发凉。她清晰地接收到了刚才那短暂交锋里所有的无声信息。那不是街头混混的虚张声势,而是一种基于本能洞察的精准威慑。
这个父亲留下的少年,远比他看起来要复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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