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那封洋溢着感激的邮件,像一块被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苏晴)心底漾开的涟漪,持续了远比预期更长的时间。
“醍醐灌顶”、“叹服”、“万分感谢”……这些词汇带着灼热的温度,反复灼烫着我冰冷惯了的心口。一种陌生的、近乎惶恐的暖意缠绕着我,让我坐立难安。我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这种感受,它太强烈,太不确定,仿佛预示着某种未知的危险。
我将自己更深地埋入酒店房间的寂静里,拉紧窗帘,拒绝一切外界光线和声音。可那些温暖的词语,却像拥有了生命,在我脑海里盘旋,驱之不散。
她真的觉得有帮助。她不是在客套。
这个认知,像一颗微弱但顽固的星火,在无尽的黑暗里闪烁。
然而,与这星火相伴的,是更深的焦虑。我回复了她,这意味着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被我亲手凿开了一道缝隙。接下来呢?她会期待更多吗?我该如何应对?下一次,我还能给出让她“叹服”的答案吗?
巨大的压力随之而来。我害怕让她失望,害怕暴露我贫瘠的、除了这些文字一无所有的内在。这种害怕,几乎要扼杀那刚刚萌芽的、微弱的连接感。
一连两天,我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敢再打开邮箱,不敢去看是否有新的邮件。我像一只受惊的蜗牛,刚刚试探着伸出触角,就被自己的影子吓到,猛地缩回壳中,并且用更多的黏液加固那脆弱的屏障。
我重新沉浸在《星墟》剧本的修改中,试图用繁重而熟悉的文字工作来麻痹自己。但效率低下,注意力难以集中。林夕提出的那些问题,她对叶文婧精准的揣摩,总是不经意间闯入我的思绪。
直到第三天下午,一种混合着愧疚和某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的情绪,促使我再次点开了邮箱。
没有新邮件。
心底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
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之前与林夕的邮件往来,反复阅读着她那封感谢信。每一个字都似乎带着她真诚的温度。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份回复附件上。
我忽然意识到,我只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却忽略了她附件里提到的另一个细节——关于叶文婧某个习惯性小动作的疑问,我当时觉得不重要,跳过了。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或许……可以再补充一点?就当是……完善回复?
这个念头让我心跳加速。这像是一个借口,一个试图再次连接的理由。
我挣扎着,理智告诉我应该就此打住,维持安全的距离。但心底那点对理解和连接的渴望,如同暗夜里滋生的藤蔓,悄悄缠绕住了我的犹豫。
最终,我打开了一个新的空白邮件。手指悬在键盘上,久久未能落下。
该说什么?直接补充批注?会不会太生硬?需不需要……寒暄一句?
仅仅是想到要组织一句工作之外的、带有人情味的语言,就让我感到一阵窒息。
我删删改改,耗费了几乎半个小时,才终于敲下了一行干巴巴的、近乎程式化的句子:
“林女士,关于附件问题三中叶文婧的微表情细节,补充一点看法。详见新附件。苏晴。”
将补充了那条微表情批注的新文档附上,我几乎是闭着眼点击了发送。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我像完成了一场酷刑,浑身冷汗地瘫在椅子上。
我又一次越界了。这次,是我主动的。
等待回应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接受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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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林夕)刚刚结束一场强度不小的体能训练,正用毛巾擦着汗,手机提示音响起,是特别关注的邮件提醒。
发件人:苏晴。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点开。
邮件正文依旧简短得近乎冷漠,只是通知有一个补充批注。但我却从这刻板的字句里,读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
距离她上一封回复才过去两天。她竟然主动发来了补充内容?
这不像她。
以她那种极度回避和谨慎的性格,完成了一次“任务”般的回复后,理应缩回自己的世界才对。为什么会主动补充一个在我看来并不算核心的细节?
除非……她也在意这次交流?或者说,她也希望能更准确地塑造叶文婧?
这个发现让我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一种微妙的喜悦感,混合着对她那份小心翼翼的理解,悄然弥漫开来。
我立刻下载了附件,仔细阅读那条关于“叶文婧在思考极度复杂问题时,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在桌面或数据板上极轻微、高频地敲击,节奏与她大脑运算频率同步”的补充批注。
太细致了!连这种几乎不会被镜头特写捕捉的细节,她都思考得如此深入!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演员理解角色的常规需求,更像是一种……偏执的、源自创造者本能的对角色真实性的守护。
我对她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层。
同时,我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次主动联系背后,那可能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图连接的信号。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拉近距离,建立更稳定沟通渠道的机会。
但我必须非常、非常小心。任何过度的热情或冒昧,都可能将她吓退。
我沉思了片刻,没有立刻回复邮件。而是先认真地将这条补充批注融入我的表演笔记,甚至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那个极其细微的敲击动作,感受它可能带来的心理暗示。
直到晚上,我才斟酌着措辞,回复了一封邮件。
在邮件里,我首先一如既往地感谢了她的补充指点,并描述了我尝试理解这个小动作后的体会。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抛出了一个试探性的提议:
“苏老师,再次感谢您的无私分享。您对这些细节的把握,让我感觉自己仿佛在通过您的眼睛观看叶文婧,受益匪浅。冒昧请问,鉴于后续剧本可能还会有调整,而我对角色的理解也需不断深化,不知是否可能……在您方便的时候,通过视频方式(您无需开启摄像头),就一些关键的、文字难以尽述的表演节点,向您做简短的请教?每次可能只需十分钟左右。当然,这完全取决于您的意愿,如果您觉得不便,也完全没有关系,现有的邮件指导已令我无比感激。”
发出这封邮件,我比上一次还要紧张。
视频通话,哪怕她不开摄像头,这也意味着实时交流,意味着要面对可能出现的沉默、卡顿、以及她无法预料的情绪反应。这对她来说,无疑是比邮件更大的挑战。
我是在得寸进尺吗?
但我太渴望了。渴望能亲耳听到(哪怕只是通过耳机)她对角色的阐述,渴望能捕捉到文字之外可能流露的、更真实的情感色彩。这对于塑造一个活生生的叶文婧,至关重要。
这是一个冒险的请求。我在赌,赌她对叶文婧的珍视,足以让她鼓起勇气,跨出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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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林夕提出视频通话请求的邮件时,我(苏晴)正在吃晚餐——一份食不知味的外卖。
看到“视频”两个字,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视频?!!
即使她强调我可以不开摄像头,即使她说可能只需要十分钟……但这依然是视频!是实时!是无法逃避的声音交流!
恐慌像冰水一样从头浇到脚,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心脏疯狂地擂鼓,几乎要撞碎胸骨。胃里翻江倒海,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堵在喉咙口,带来强烈的呕吐欲。
不!不可能!我做不到!
光是想象要戴着耳机,听到她的声音,并且知道自己必须(或者至少被期望)做出回应,我就已经快要窒息了。那和线上会议的沉默潜伏完全不同,那是被放在聚光灯下的炙烤!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用力拉扯着头皮,试图用疼痛来分散那几乎要淹没我的恐惧。
拒绝她。立刻回复邮件拒绝她。告诉她这很不方便,告诉她邮件就很好。
这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我冲到电脑前,手指颤抖着放在键盘上,准备敲下拒绝的言辞。
可是……“关键的、文字难以尽述的表演节点”……
叶文婧……
如果有些东西,真的无法用文字准确传递,而我的沉默或拒绝,可能导致她在荧幕上呈现出一个不够完美的叶文婧呢?
那个在星墟深处孤独探索的女人,她的偏执,她的挣扎,她的光芒……如果因为我的怯懦而蒙尘……
一种比恐惧更深的、源于创造本源的责任感,像一根坚韧的丝线,勒住了我即将溃逃的脚步。
林夕她说……“通过您的眼睛观看叶文婧”……
她看到了。她真的在努力地、透过我创造的文字,去触摸那个灵魂。
而我,作为那个灵魂的赋予者,要因为自己的恐惧,而关上这扇她努力叩响的门吗?
激烈的内心挣扎几乎要将我撕裂。一方是根深蒂固的、对社交和暴露的恐惧,另一方是微弱却顽固的、对自身创造物的守护之心,以及……那一丝对“被理解”的贪恋。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死死地盯着那封邮件,仿佛它是决定生死的判书。
最终,守护的意念,以极其微弱的优势,压倒了逃跑的本能。
我颤抖着,重新坐回电脑前。闭上眼睛,深呼吸,试图平复那过速的心跳和紊乱的呼吸。
然后,我睁开眼,用尽全身的力气,敲下了回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可以。时间由你定。我不开摄像头。只讨论角色。”
发送。
邮件发出的瞬间,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从椅子上滑落,跌坐在地毯上,蜷缩起来,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冰冷的膝盖里。
身体因为后怕和激动而剧烈颤抖。
我答应了。
我竟然答应了。
一个视频通话。一个只讨论角色的、我不用露面的视频通话。
这对我来说,不啻于一场巨大的冒险。
约定的时间在第二天晚上九点。
整整一天,我都处在一种高度紧张和生理不适的状态中。胃痛,头晕,心悸,各种症状轮番上演。我几乎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反复在心里预演可能出现的对话,然后又因为想象的尴尬和困难而陷入更深的焦虑。
晚上八点五十分。
我提前十分钟坐到了电脑前。关闭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只留下屏幕发出的幽光。反复检查了摄像头确认处于关闭状态,测试了耳机麦克风确保其工作但又将音量调到极小。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只被困的野兽。手心湿漉漉的,不断在裤子上擦拭。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视频软件的图标,感觉它像一个张开了巨口的黑洞。
九点整。
邀请提示音准时响起。那清脆的“叮咚”声,像丧钟一样敲在我心上。
我猛地一颤,呼吸停滞了几秒。
然后,我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移动鼠标,悬停在“接受”按钮上。
闭上眼睛。
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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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林夕)提前五分钟就做好了准备。坐在书桌前,调整好摄像头和光线,确保自己看起来清爽专注。面前放着摊开的剧本和笔记,旁边是温水。
九点整,我发送了视频邀请。
等待接通的几秒钟,变得格外漫长。我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她会接吗?还是临阵退缩了?
“叮”的一声轻响,连接成功。
屏幕那端,是一片漆黑的背景,和一个显示着“作者 - 苏晴”的灰色默认头像。
她果然没有开摄像头。
耳机里,先是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极其细微的、仿佛被压抑着的呼吸声,短促而轻,若不仔细听几乎会忽略。
“苏老师?”我试探性地、放柔了声音开口,生怕惊扰到她,“您能听到我吗?”
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明显颤抖和沙哑的声音,透过耳机传了过来,轻得像羽毛拂过:
“……能。”
只有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我的心,在那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太好了。”我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和温和,带着清晰的笑意,“谢谢您愿意抽出时间。那我们……直接开始?我先说说我目前对第三幕开场那场戏的理解,如果您觉得有偏差,随时打断我,好吗?”
“……好。”
依旧是短促的、带着颤音的回答。
我开始阐述我对那场戏的理解,尽量条理清晰,语气放缓,给她足够的时间反应和消化。我刻意避免提出需要她长篇大论回答的问题,而是采用“我这样理解对吗?”或者“这个地方的潜台词,是不是……?”这样的方式,引导她做出简单的确认或否定。
过程中,那边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只有在我停顿询问时,才会传来那个极其轻微的、“嗯”或者“对”,偶尔,在她特别认同或者觉得需要纠正的地方,她会努力组织起稍微长一点的句子,但依旧简短,且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和颤抖。
她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剥离了现实见面时的视觉冲击,只剩下这最本质的、带着怯意和专注的音色。我努力地从这有限的信号里,捕捉着关于叶文婧的一切信息,同时也感受着屏幕那头,那个人正在经历的、巨大的不易。
这不仅仅是一场关于表演的请教,更是一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靠近。
二十分钟后,我感觉我们已经讨论了最初设定的核心问题。我听到耳机那边的呼吸声似乎变得更加急促和紊乱了一些,知道这大概是她的极限了。
“苏老师,我今天收获非常大,谢谢您。”我适时地结束了讨论,“您提到的关于‘孤独并非选择,而是认知维度差异的必然’这一点,让我对叶文婧的孤独感有了全新的理解。时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吧。”
那边明显地沉默了一下,然后,那个沙哑颤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似乎多了一丝……如释重负?
“……好。再见。”
“再见,苏老师。”
我主动切断了视频连接。
屏幕恢复平静。
我摘下耳机,靠在椅背上,长长地、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手心竟然也因为紧张而有些潮湿。
这次通话,短暂,克制,几乎全部围绕角色。她没有给我任何超出工作范畴的信息,甚至连声音都充满了戒备和艰难。
但我知道,这短短的二十分钟,对她而言,不亚于一场战争。
而她,选择了赴约。
一种混合着敬佩、心疼和难以言喻的成就感的情绪,在我心中涌动。
我拿起笔,在今天的日期旁,郑重地写下:
“第一次‘见面’。她的声音在颤抖,但关于叶文婧的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坚定。”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酒店黑暗的房间里,苏晴在视频断开的那一刻,整个人如同虚脱般从椅子上滑落,瘫软在地毯上,蜷缩成一团,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不是因为悲伤。
而是因为,她竟然……做到了。
在无尽的黑暗和恐惧中,她为了她的叶文婧,完成了一次几乎不可能的、跨越藩篱的交流。
虽然过程充满了挣扎和痛苦,但结束之后,那巨大的如释重负之中,似乎……也夹杂着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的……暖意?
她不知道。
她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劫后余生般的心悸,以及那萦绕在耳机里、尚未完全散去的,林夕温和而清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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