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饿牌真皮大枕头哪里都好,就是背面带刺。
好在小饿被她养得很好,背部鳞甲坚硬,肚子还算软和。
小家伙也颇有眼力见,发现她躺得不舒服会侧一侧身,露出一块柔软雪白的肚腩肉,任她把脑袋靠上去。
江洢怀疑它基因里没准真塞了家犬基因,讨好型鳄格。
三岁之前,小饿一直跟她一起睡。
变温动物维持体温全靠外界,它从小就爱贴着她。
江洢夏天倒是很乐意,单手单腿往它身上一搭,抱着它就像抱了只等身玩偶,且自动散凉版,睡前醒后都能随手盘一盘。
但到冬天,她不乐意了。气温一降,冷血动物成了会呼吸的冰棍,江洢把它赶到火炉前自己烤火,或者一人一鳄裹着条毯子一起烤火。
第二年的雨季长了些,降雨量也大,那段日子室内很潮湿,她担心木质发霉,就拖出工具在地板打了蜡。
所以当小饿按照惯例来找她,迈着老奶奶般悠哉的步伐一进门,走一步滑两步、走两步滑四步。
好好一头雌鳄变成了贴地大壁虎。
江洢乐不可支,还特别坏地坐在床边冲它嘬嘬嘬。小饿被逗得心急,越急越打滑。持续了三分钟的滑稽表演,总算连顺拐带呲溜地飘移到她面前,整条鳄往她怀里一拱,她笑得根本直不起腰。
过了3岁,它的生长缓下来,开始朝着强壮横向发展。
肌肉越发殷实,鳞甲明显增厚,换牙间隔也变长了,每换一次那口利齿都更加有力骇人。
江洢猜测它进入了亚成体中后期,完全成年估计会达到五六米。
小饿基因杂糅,嵌入了许多不同鳄类的优良序列。譬如它体形是毫无疑问的大型鳄,鳞片却呈现小型鳄的全装甲形式,背部坚韧结实,到了腹部像麻将一块块码着,排布精巧,不露分毫破绽。超高的结构强度兼备支撑身体作用,方便它在陆地行动。
简言之,是一件精心设计过的,专为战斗而生的活武器。
不过跟了江洢,在她眼里,它就是个一旦倔起来有些难以管教的皮实娃。
被研究所的人找上,是江洢一直担心且防备着的事。
第二年刚过,她就未雨绸缪地思索过是不是应该搬一搬家。这里太靠边界,万一茧南研究所在13号保护区还有项目,没准会发现蛛丝马迹。
跟小饿一样,她想事情也爱坐在池塘边。
那时候江洢正漫无目的盯着碧绿池水发呆,忽然视线被扰动,看见平静水面下,一条鳄溜溜达达冲自己游过来了。
它只露出一小块黢黑脊背,由于池塘水质澄清,浮萍也被她打捞干净,它并不知道自己的伪装破绽百出。
于是,当这头傻鳄“哗啦”一下破出水面压向她,江洢早有预料地朝后一仰,手一抬,正正好卡住它咯吱窝,往肩上一扛一抱,笑着颠颠它。
还在琢磨它怎么好像比前两天轻了,站起身,一转头,地面趴着条两米长墨绿色鳄形小怪物提着眼张大嘴看她。
那小表情神似——妈妈,你不要我了吗?
嗯,小饿在地上。所以身上抱的这条……
晚上加餐。
用野生鳄喂她的大鼍龙宝贝。
回头江洢仔细翻看了13号湿地的生态重建记录,这片区域之前试点投放过一批复原暹罗鳄,看样子已经顺利繁衍扩大了。
食物链基本建构完全,这样一来,倒也不用着急搬家了。不过家门前池塘出现野生鳄依然是件需要慎重对待的事件。
于是之后半个多月,江洢每天带上铁锹电镐和小饿去周围扫荡,试图排除隐患。
一无所获。
她很怀疑是自家鳄霸有一个算一个去单挑或者打群架了。
同类相食对鳄鱼而言是常事。
间接证据是,虽然小饿还时不时捞鱼回来,但它再没当着她的面进过食。
直接证据是,六月中旬,它消失了四天,再回来时,肚子上很稀罕地破了道口子。
江洢被下了四天的大雨阻隔,无法去找它。一直等到它自己再次出现。
乌云压着大地,暴雨侵蚀小屋,水淹了院子,无尽昏黄犹如世界末日。铁门虚掩,她孤零零站在屋檐下,就见三米长的巨兽乘风破浪从远处游进来,背部立刺一闪而过,留下黑白浪花间惊艳的剪影。
流线型身姿应水而生,这种古老生物像极了一头漂亮的游龙。
小饿含了条硕大的黑鱼破水,爬上三级阶梯,登门。
面对脸色阴沉的主人,它还不知道错在哪里,傻乎乎放下鱼,走过去,觍着张长脸小心蹭她。
潮湿冰凉的感觉很明显,还有淡淡血腥掺杂在雨腥味中。江洢一动不动,好像有六七秒钟化身石雕丧失了五感。
它的牙齿可以轻易刺穿碾碎人的骨骼,但碰触她时总将力道控制得很精准。
就算是不通人性的龙,它也是头温柔巨龙。
可江洢嘴唇紧抿,许久缓慢俯下身,摁住它不许动。
她扯过毛毯将它大致擦干,才带它进屋。
她扒开它前足,观察它腹部的伤。
在外面可以卖到一厘数百元的鳄鱼皮绽开刺眼红纹,像昂贵瓷器裂开瑕疵,肉眼可见,是利齿造成的。
说不清究竟出于什么心理,还是来到这里后的头一次,她迸出昭然的愤怒。
终于,某些积攒的情绪爆发。
她给它消毒时手都在抖,没忍住冲它发火,怒叱,不停数落。
全过程里小饿是什么反应,江洢已经记不清晰。只知道随后自己勒紧铁丝网闭紧大门,把小饿关在院子里一个多月。
哪怕她清楚,凭它的体质不可能有事。
她到底为什么反应这样剧烈?担忧,后怕,焦灼,甚至是恐惧……她在恐惧什么呢?
恐惧它离开她吗?
不那么健康的成长环境耗费了她太多心力,过往人生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江洢抗拒再建立亲密关系。
身为家庭里的顶梁柱,背负重担的成年女性,母亲对她有太强的控制欲。不准挑食,你必须吃青菜;不准穿这种衣服,你必须有个女孩的样子;不准去外地念书,你必须走我给你规划好的路……从小到大,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到影响她人生轨迹的大事,江洢听到最多的两个词,“不准”和“必须”。
她刻苦,聪明,优秀,永远让她有面子,母亲对她满意,但始终不足够满意。
她一面像青春期孩子一样刻意抵牾,总力图朝相反方向背离母亲意志,另一面,她依然在微妙地顺着她的意思行事。
对方越是施加令她崩溃的强压,她越是急于向她证明自己。
她矛盾地质疑并怨恨着她,又疯狂想得到她的认可。从十岁到二十岁,她以为自己是想逃离那个女人,后来才发现,她只是不甘心她的掌控与不信任。
她越来越独立不受控,江女士则渐渐老去力不从心。当她们位置调换,后者对她表现出幼时的她梦寐以求的一点柔软。
她总算享受到来自母亲的正视与赞赏。
于是,好吧,她想,也许无法原谅,但她可以稍微理解她曾面对的压力了,理解她初为人母的少许不称职,理解她为她的安全而草木皆兵的过分控制。
差一点点,她就与她达成和解。
但后者猝然去世,令这场操纵与被操纵、解放与被解放的戏码戛然而止。于是,那些刻骨、扭曲、生硬的感情,或许也掺杂了许多沉甸甸说不清的爱意,连带几乎要刻化为本能的在意,同样无疾而终,只在她从此以往的生命里留下无尽空濛与潮湿。
外人对她的评价大多是孤僻的天才,只有她自己清楚,更准确的形容应该是,冷静的疯子。
现在,她也有了女儿。
曾以为最简单的饲养员与被饲者、宠物与主人的关系,到底还是在朝暮相处中扭曲错乱了。
它被她看做了家人,她生命里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直至她开始自省,她才惊觉此时她和小饿的相处模式与过去她母亲和她有多么相似。
她成为了掌控者,容不下它的忤逆与自由。
也许她已解脱,不用再受母亲摆布。
可她好像陷入了怪圈,反抗母亲、收获自我,演化为她思维里的固定章程。母女关系是否都是这样?深爱着滋养着,还要博弈着抗争着。
她不自觉地,把曾在母亲身上感受到的强压,加诸到了她的“女儿”身上。
仁慈是母亲随时可以收回的权力,温情是令人贪恋的润滑剂,强硬才本该是母性的底色。她始终记住了这些。
她还真是有无师自通做母亲的天赋。
被她关起来的小姑娘缩在角落,怯生生,委屈的,惶恐的,小心藏着衣裙上的破洞,望着她,说:“妈妈,我饿。”
她怎么能这么对“她”呢?
江洢捂住额头,在小姑娘一声接一声怯怯的“妈妈”里,她头重脚轻像踩进了棉花,周围一切景物都离她很远很远。
……好吧,她知道,是幻觉。
她的解离症可能又有些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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