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显然是有脑子的,在认真思考规划。
越是体型庞大的巨兽,行动往往越是不紧不慢,带着陆上霸主特有的优雅与压迫,在松弛假象下,任猎物拼死挣扎,无路可逃。
看似温和的仁慈,实则戏谑的残酷。
这里杳无人迹,营地陷在死寂里。更远处的林地有枝叶摩擦声,遥远并飞快消弭,不知道是什么生物路过。
总归,没有人能救她,没谁能帮她。
“小、饿!”它到底要干嘛?
江洢声音不稳,急喘着仰头,背后胸廓鳞片紧贴她的皮肤,冰凉坚硬的,随着它有节奏的呼吸缓慢起伏,存在感强烈。
她不知道它想做什么,有点愤怒,更有点崩溃。
失控的不安感首次抵达巅峰。
这种半能沟通又不能沟通的状态极其致命,意味着它可以随时不懂人话、不通人性,我行我素,一意孤行。
——就像现在这样。
小饿也在歪头看她。
这个距离,这个角度,所有细节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它缓缓开合眼睛时,覆着细鳞的上下眼睑分离,内部白色瞬膜一闪而过。
她开始相信过去有学者提出鳄类是某个古老民族图腾原形的假说。它活灵活现着,几乎就是各个艺术作品里最爱渲染的威风凛凛的龙,又或是比之恐龙还要古老的史前生物,与之对望,像在瞻仰遗迹。
敬与畏,从来一体。
它究竟想做什么呢?弑母吗?
江洢在它冰冷的包围里打了个寒颤。
她莫名攫取到一个很玄的念头——它是想要她臣服。
她又一次在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母兽强压,幼崽成长,强大,然后反抗。
真是让人生不出丁点儿喜悦的传承。
不知道这场主次位颠倒的对峙持续了多久。
它低下头蹭她,将近一米的大脑袋笨拙地在她颈边磨来磨去,模仿她过去抱它时最爱做的举动。
江洢全身的肌肉很慢很慢放松下来,用力过度,她几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僵硬地任身上的恐怖巨鳄倒反天罡地吸人。
一直到她反手搂住它颈子,它停下不动,汲取着她身体的温度,喉间发出“昂”的一声——
对它而言是轻音,但震得江洢跟它相贴的胸口簌簌发麻。
她抚摸着它,它回应着她,一切又恢复如常,好像它之前鲛鳄欲噬人的恶行不存在一样。
江洢闭眼平复了呼吸,双手捧住它的嘴,微颤的两瓣唇贴在它下颌前端的小凹坑,轻柔吮磨。
这里有敏锐的压力感受器,她知道它喜欢她这样碰它。
有些时候她会想这动作是不是亲密过头,简直是要把大鼍龙哄成蛋壳里的胚胎,黏人得没法,于是渐渐她只偶尔在夸奖它时才嘬一口以示表扬,至于其它时候,它把这部位怼到她,她看懂了,也只故意装作看不见。
但现在,管不了了。
她只想将它安抚稳定,证明她爱它,只会有它。
“好了,好了,吃就吃了吧,不怪你……”她不知道在安慰它,还是在安慰自己,“我不会再捡别的东西回来了,我只养你一个……只养你。”
她是在赔罪,在讨好,还是迫不得已的让步?
它又是在告罪,在服软,还是打一棒后给的甜枣?
谁知道。
它或许是一时吃醋想更贴近她不小心用力过猛,又或许,就是故意地吓唬,震慑威胁,再假作无事发生与她重归于好。
她不能精准计算它的智力,不了解它的脑活动,无法与它进行真正的沟通,继而,它对她所有的行的目的,她只能靠猜测。
她只能往对她更好的方向猜测。
它当然很爱她,依恋她,不可能杀死她。它只是偶尔,有些莽撞。
她说服了自己。
……
快到雨季,营地更加闷热起来。
“小饿,来这里。”
江洢坐在院子里,拍拍身边空出的一大块位置,呼唤道。
院中地面用干草垫高了,并铺上了防潮垫,避免湿气。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打算睡外面了。
从她抱出垫子和席子开始,小饿就寸步不离跟着,四枚爪子啪嗒啪嗒敲在地面,油然的轻快,像条憨厚大狗围着她打转,骨板分明的尾巴噼里啪啦乱甩。
等一切收拾完毕,她如了它的意,叫它一起过来睡觉。
只是发生过的事毕竟会留下痕迹,自那次它“造反”之后,江洢再看它,心情总有些微妙。
它靠得太近,就犹如吊桥效应影响般,她的心跳会不自觉加快。
即使它一如既往一副人畜无害的可爱模样,有时她忙碌着不及时搭理它,它照旧夹起嗓子叫,硬要捣乱,把嘴拱进她的怀抱。
她洗过澡,小饿也洗得干干净净,因而垫子铺得很宽,隔绝灰尘。
她们并排躺下,当然,小饿是趴下。
江洢伸手抚摸它厚实的皮革,错落整齐的骨鳞在月光下显出迷幻色彩,凉幽幽的舒适手感。
鳄鱼大多是晨昏性动物,即喜好黄昏到夜间活跃。主构架来自鳄类,它也继承了这些习性。
小饿睁着鳄眼在看她。
她翻身趴在草芯枕头上,望向它每每凝视她时好似深情又好似无情的冰冷非人眼瞳,手向前滑动,捏住它宽厚坚硬的上下颚,把玩着,静静心想,也行吧,她认了。
不再只是她的完全掌控,她对它也夹杂上恐惧,她们的关系才算平等。
至少,这份难以言述的、格外刺激的情绪,让她觉得这头亲手养大的巨龙更迷人了。
“我爱你。”
察觉到小饿瞳孔的变化,江洢笑了笑,捧起它吻部道,亲吻它鼻尖。
不管出于刻意的讨好,隐秘的兴奋,还是作恶的引诱。
恐惧,好像只是在她们这旷古绝伦的人鳄关系里添加了别样滋味的化学剂。
“嘘——”
圆钝的鼻头抬了抬,小饿有点躁动。但她手一用力,近于镇压的姿态,示意它保持安静,它便又老老实实趴下。
她要休息了。
江洢抱住它闭上眼,与它头挨着头,沉浸在静谧的夜色里。
她注定与它在这儿消磨岁月,不可能再折返人类社会。
所以她如果和它闹矛盾,最好是想办法修复,无法弃它而去。保不齐它也是敏锐地察觉到这些,才有了上次那一番大胆举动。
哈,真是太像了。这就是她过去没来得及与母亲和好得来的因果轮回吗?
但她毕竟还是幸运。小饿的叛逆可远不及过去的她,小饿对她感情之纯粹深厚也远胜于过去的她。
闭着眼,她睫毛轻轻颤动着,思绪略微抽离,就像被风卷起的翅果,张开微型双翼,走马灯般掠过那些算不上太愉快的过往。
最后,穿过隔山隔川的遥远距离,落回她不知是怀念还是厌憎的那片土壤。
在她的记忆,那里连绵阴雨,所以她总想逃离。以前只是想逃离那个家,逃离那个女人身边,身体成功,精神却依然被困,无法自解。
她尝试摆脱对方如影随形遗留在自己身上的幽魂,看病,吃药,像治愈伤口一样自我疗愈,收效无几。
直到如今,直接与整个人类社会割离,她收获了全所未有的轻松。原来要到这一步,她才能自由。
灵魂,身体。
浩瀚宇宙的夜空悬在她们上空,身下是无边无际原野。
她们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类,和最孤独的鳄鱼。
也许她没有痊愈,只是在这里,发疯也没关系。
总想保持理智,在这样一个社会是自我折磨。
源于那遥远人世的观念、道德、规训,条条框框变得那样渺小,怎么还框得住她呢?
这里意识不受躯体限制,精神没有界限,永恒由自己支配。
“小饿……”江洢埋头,抱住和她同享这自由的另一个载体蹭了蹭,低喃。
只是再睁眼,她发现怀里是个陌生女人。
女人?
哦,当然该是女人。多么动人的雌性。雪白健美的躯体,墨绿的长发,浓碧底色淡金花纹的眼瞳。她摸去,“她”鲜活地眨一下眼睛,依然专注望她。
也不算陌生。十分玄妙地,她很清晰地知道,这是她相处多年的伴侣。
现在,她们是这世上最孤独又最亲密的两个灵魂。
她探出手指,在难以言喻的冲动操控下,很自然地抚摸“她”的肌肤,从肩颈滑下背脊。对方没有主动迎合,不过很配合地任她动作。
而且莫名的,她看出“她”很开心。
她也被某种雀跃丰满的情绪支配了,情不自禁翻去“她”上方,压住。虽然没法与天生适应丛林与杀戮的野兽相比,不过以人类标准看,她的身体足够强壮有力量,肌肉线条流畅漂亮,带动身体轻缓挪动,寻找到合适的接触点,起伏,磨蹭,眸子汪汪与对方对视。
她看见“她”的碧绿眼瞳深邃自然地托举她的目光,于缱绻交织间,忽然开口,叫了她一声——
“妈妈。”
像一阵冷风拂过,江洢后背寒毛炸起。
她被吓了一跳,身体向侧方一滑,险些栽下去。
但下一刻,她的手压在一块粗糙冰凉的皮肤上,五指参差明显,“她”……呃,它带蹼的小爪子。
说小,只是相对它的体型而言,这前肢显得异常粗短可爱。但与她对比,比她十指修长的人手还要大上一圈。
从解离症状中抽出,充盈暧昧的幻境褪去,她的鳄鱼宝贝没有变成人,更没有开口说话。
它只是一动不动着,像块镂刻精美的大绿石头,安静地等她纾解完毕。
江洢从**摆布里醒神,感受到它背脊圆钝凉润的硬鳞,她僵住,尤其发现它仍懵懂又乖巧地垫在她身下配合她,一瞬间无地自容,捂住额头,想把自己活埋进泥地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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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鼍龙(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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