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脸修行者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皱、紧缩，在血流干的那一刻，缩成一只人面猴身的猴子，躺在暗红色的血泊里，头身分离，四肢上长着青黑色的利爪。
不晓得害过多少人，爪子里全是血泥。
春生好奇地问：“师父，这是什么？”
明塘用枯树枝戳了戳滚在地上的脑袋，让猴子正脸对着春生，说：“这是山魈，会变成人的样子，模仿人说话，混进人堆里浑水摸鱼。”
春生第一次见山魈，雀跃道：“哇！好有趣的猴子，就是血有点多、牙齿有点长。师父，你是怎么发现它不是人的啊？”
明塘耐心教导道：“当然是看出来的。你师父我画了这么多年画，眼神自然非同寻常啦。不过，其实从它行为的细节上，也可以觉出异常来。你回忆一下，他方才的行为有什么怪异之处呢？”
春生鼓囊着包子脸，咬着手指想了半天，双眼一亮说：“啊！我知道了！在易宗跟我们搭话的方脸叔叔是真人，他觉得你是神经病，被你吓跑了，所以这个主动贴过来搭话的猴子，肯定就是假的了！”
“小小年纪不要瞎回忆，”明塘慈爱地揉了揉春生的脑袋，解释道，“他肯定是被你和你大师叔吓跑的。”
明塘边说话，边把包袱卸下来，丁零当啷一通翻找，翻出来三张宣纸和仙毫。
他用仙毫蘸了许多山魈的血，在宣纸上分别画了三只山魈，说道：“春生，师兄，来挑只小猴子。把这画叠好放在身上后，其他的精怪就会以为我们是山魈了。”
潦草准备后，剩下的路果然畅通无阻。明塘朝城门直线前行，心里油然而生一个想法：他们只有三人同行，都会有山魈试图过来浑水摸鱼，那前方乌泱泱的人群中，会混进多少假的？若遇上特别能装的精怪，说不定一路都不会被人发现。
子时已到，本就寒冷的夜里，刮起一阵阵冷风。冷风吹起地上的尘埃，像西北的沙尘暴一样，遮蔽人的双眼。明塘一手抹去双睫上的脏灰，双指捻了捻，“嚯”了一声道：“还真是骨灰。”
为了防止身畔之人被无声无息地换掉，明塘不动声色地在大师兄身上扫了一眼，悄悄拿出仙毫，在大师兄的右手手腕处描了一笔。收笔的一瞬，兰慈靥的手腕上便多了根红绳。
为了方便使用，明塘向来是把仙毫与佩剑一起别在腰间的。把仙毫插回腰间的时候，指尖蓦地摸到一块鼓鼓囊囊的碎布。
低头一看。
腰间竟多了枚香囊。
明塘嗅了嗅自己触碰过香囊的指尖，馥郁、幽深、平和，颇有大师兄的骚韵。
不由得勾了勾嘴角。
看来他们想的一样。
越靠近城门，大道两侧的土壤越是肥沃。土壤的颜色黑中带红，将野生草木孕育得十分茁壮。春生砸吧砸吧嘴道：“师父，树上的苹果好大好红，想吃。”
明塘顺手摘下一个，擦了擦递到春生手里。春生啃了一口，感叹道：“真好吃。”转眼苹果就只剩下个核。
明塘用帕子擦了擦春生嘴角的果汁，关心道：“甜么？”
春生：“嗯嗯。好大好甜好多汁。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野生苹果！”
“你知道为什么这里的野苹果又大又甜还多汁么？”明塘笑道。
春生眨了眨天真的大眼：“为什么？”
明塘笑得非常温和，指着草堆说：“因为这里的植物都是用腐尸和血水浇灌长大的，肥料充足，别处的当然比不了了。”
说着，用鞋尖扒开草堆，草堆里露出一只腐了大半的手。手上都是肥硕的蛆虫，啃食得正欢。
春生：“呕呕呕！”
除了堆砌的腐尸之外，路两侧还无序地堆放着许多棺材和草席。棺材里的尸水已干涸，尸首不翼而飞，估计是受蓬勃阴气滋养，要么成了伏尸，要么成了什么别的精怪。
城门锈迹斑驳，只剩下半扇，靠在坍圮的城墙上。城门楼梁柱只剩下两根，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掉下砖石。
非常引人注目的是，在这断壁残垣上，挂着很多黑色的，丝丝缕缕的“线条”，像是缝纫用的棉线，又像是海底的大团细海草。
这什么玩意儿？图志上没有啊。
明塘与兰慈靥对视一眼，并肩走进城门。
与想象中不同，城中并不凄清，反倒异常热闹，而且热闹得近乎诡谲。房檐下挂满了大红、明黄、青绿的彩灯，灯火透过纷纷扬扬迷人眼的骨灰，渗出点点的光晕，点亮了宽阔的街道。
四通八达的街道上，到处都是黑色的细线。一丝一缕，一撮一团，无序地遍布在各个角落。
除黑线外，路边游荡着各种精怪。有人首兽身的，也有兽首人身的，当然，还有没头的，和有很多头的。形容样貌都能和图志一一对上，实属百花齐放。
兰慈靥“咦”了一声。
明塘：“师兄，你也觉得很疑惑吗？”
兰慈靥：“嗯。这些精怪，为何都要用布裹着自己的头？”
春生赶紧从兰慈靥的大毛领里钻出来，抢答道：“让我猜，让我猜！肯定是这里太靠北了！冻得它们头冷！”
明塘想了一下，竟觉得很有道理。看了一眼师兄，师兄也低下头作沉思状，好似也认为非常合理。
这时，妖魔鬼怪们步履匆匆，黑压压一群边飘边道：“快走，要过来了，要过来啦！”
什么要过来了？
好在他们进来前做了点障眼法，能轻易混进这群奇形怪状的东西里。明塘伸手，想叫住身边一只飘荡过去的吊死鬼，岂料这女鬼跑得太快，明塘不留神拽住了它身后飘荡的白绫。
吊死鬼感觉到白绫被人拽住，只得倒着脚步走回来，伸着长舌怒目圆瞪道：“不要扯我围脖！我的头会掉的！”说着，愤怒地指了指自己脖子下的红痕。
明塘温和有礼地道了个歉：“抱歉，一时大意，差点把姑娘的头拽下来了，险些酿成大错。”
它原本是后脑勺对着明塘的，明塘刚说完话，它便转了转脖子，仍旧是背对着明塘，但脸却转了过来。
明塘带着歉意，拿出自己标志性的礼貌微笑。
吊死鬼嗔怒道：“你这山魈，毛手毛脚的，要不是看你长得还行，我马上就把你勒死了。你喊我干嘛？”
“请问，大家说的‘要过来了’，是指什么呢？”明塘问道。
想了想，他补充了一句：“不好意思啊，我们是外地来的山魈，还不太熟悉这里的人事。看姑娘长得面善，所以想跟你打听打听。”
春生脑子里回荡着“面善”二字，从兰慈靥的大毛领里探出个脑袋看了看，只见那吊死鬼的两眼里只有眼白，眼窝里渗出两道血泪，挂在脸上，舌头伸得比手臂还长……
“哦，原来是外地鬼进城没见过世面啊。”吊死鬼虽仍在说着嗔怪的话，语气却缓和不少，说：“正月初一是我们城主的诞辰。每年这一天，我们城主都会坐着花车与民同乐，城主会给大家撒红包，还会给大家扔好吃的、好玩的。”
城主？
这鬼气森森的城池还能有城主呢？还会发红包发吃的？？该不会是个大妖皇、大魔王之类的东西吧？？？
一般来说，像这种大妖皇、大魔王之类的东西，都是一片区域内武力值最高的存在。倘若他把这个城主拿下了，是不是就有机会根除这里的怨气了呢？
那蛇骨就势在必得了呀。
明塘诚实道：“这种世面，我还真没见过。师兄，我们也去开开眼界吧？”
循着声音的方向，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后，脚步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这个岔路口的视野特别好，地势略高，左右又无遮挡，放眼望去，四下群鬼聚集，手舞足蹈，估计都在蹲点等花车呢。
明塘扫视人群，皱眉道：“奇怪，为何在我们来的路上，好像一个修行者也没有出现过呢？”
兰慈靥道：“修为高超者应该都如我们一样隐匿身份了，至于修为低微者……”
说话间，钟鼓乐声越发响亮。明塘和兰慈靥挤在人群，不，鬼群之中，遥遥地，看见纷纷扬扬落下的骨灰后方，出现了两团大红色的光晕。鬼群骚动起来：“花车到啦！”
一只高大的旱魃从乌合之众中走出，拖着又重又长的鞭炮，在引线上点了一把火。鞭炮劈里震得地动山摇，群鬼齐齐跪地，高声吟唱道：
“鬼神倒逆，阴阳皆空。缚尔真灵，生生不离！”
“鬼神倒逆，阴阳皆空。缚尔真灵，生生不离！”
“鬼神倒逆，阴阳皆空。缚尔真灵，生生不离！”
明塘与兰慈靥交换了个眼神，为了不打草惊蛇，也学着唱诵起来。
“恭贺城主诞辰！”
鞭炮燃烧时，炸出股股灰气，和随风飘荡的骨灰融为一体。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火药味。
随着群鬼祝贺，花车碾过地上的鞭炮碎屑，缓缓驶进长街。
花车前端是一个足有三层楼高的兽头，方才的两团光晕，原来是猩红的兽目。兽头后有两名驾车的童男童女，童男童女衣着和妆容都十分鲜艳，是大红大紫的颜色，格外醒目。一时间，群鬼狂欢，光怪陆离，天地混沌，形同炼狱。
花车极长，共有十八节，如同十八个戏台子般，每个戏台子上都有凶神恶煞的恶鬼，正在对人施展酷刑。第一个戏台子上，便是一个被绑在柱子上的修行者，身上的肉已被削去大半。
削肉之人捧着盘子，高声道：“爱吃肉片的来这！”
另一个捧着一个碟子，高声道：“爱吃脑花儿的来这！”
群鬼一拥而上，大快朵颐。更有甚者直接爬上花车啃了起来，但还没啃两口，就被削肉的人踹了下去。
兰慈靥说完了之前说剩下的半截话：“至于修为低微者，只能沦为砧板鱼肉了。”
明塘低低道：“这该不会就是‘好吃的、好玩的’吧……那红包是指什么呢？”
话音刚落，队伍后方传出一个声音道：“发红包啦！发红包啦！大家快来抢红包！”
黑压压的精怪如黑云压城般蜂拥而去，吓得春生钻回了兰慈靥的大毛领里。
目光穿过混乱的鬼群，明塘眉心幻痛，惊讶道：“发的竟然是修行者身上剥下来的内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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