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山,风雨大作。
棋亭下,晦暗的风雨卷起风铃,铃舌狂震,在飘摇的急雨中响动不止,无端弥漫出一股令人心悸的不安。
红枫残落一地,堆积在一起,倒像是凝固的鲜血。
苏檀知道,自己又做这个梦了。
视线从上而下,在空中漂浮着,像是游魂的视角。
游魂往下飘,在半山腰,她看见了李玄及。
这位轩辕坟的少主分明年轻尚轻,却满头白发,用木簪简单挽了个发髻,寻常是很道骨仙风的,可此刻苍梧山却在落急雨。
雨水鞭在他的脸庞上,他气息不稳,狼狈非常,飞速从山道拾阶而上。
匆忙的脚步踏开一地落枫残红。
-
此时苍梧山正被铺天盖地的灵火覆盖。
灵火来源于修者的灵根,颜色根据个人的体质有着不同的区别,而此刻覆盖苍梧山的灵火则呈现一种极为不祥的颜色,鲜红如血,也如落日。
上穷碧落下九幽,只有一个人的灵火会是这种颜色——
一道修长人影从火海中踱步而出,她的视角跟随李玄及冲向了拒霜殿,尚未看清他,心脏就已经因恐惧而跳动起来。
来人步子很轻,走路的调子也有些轻佻,仿佛是个年纪不大、玩心甚重的少年人。青烟裹着燃烧的火星,卷过那雪白的衣角,腰间则缀着几枚玉质的环佩,走起路来像风吹鸟雀,叮铃响,好听得紧。
他从燃烧的血色灵火中走出,身后巍峨高楼将倾,流焰火光冲天,而被火光所映亮的那张少年气十足的脸——如果抛开他的残忍和狡黠不论,这张脸真是端庄俊美极了。
他身着赤色交领文武袖白袍,几缕碎发垂落额前,面容洁白如玉兰花苞,眉心却一点朱砂,招摇醒目。
“李玄及。”少年轻声笑道,“能杀穿围山的魔族,倒比我想的有本事,不过你这么急着跑来山上,是特意来成为我枪下亡魂的吗?”
少年手中握着一杆银枪,枪身在腕骨劲削的掌间转了半圈,枪尖指地,一串血珠顺势滑落。
李玄及双目赤红,□□,并不回应他的挑衅,只从嘴中吐出沉重的诘问:“她呢?”
少年眉梢轻扬,嬉笑道:“噢,原来是为这只狐狸来的,真是情深义重。”
他银光凛冽的枪尖在身后一挑,一具白色狐尸被长枪拖出,跟扔垃圾似的甩在李玄及面前。
狐有九尾,身上横贯数道伤痕,几乎将一只九尾白狐硬生生给染成赤狐。
苏檀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额角青筋蜿蜒。
这是——她的尸首。
李玄及似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双目瞪得像要从眼眶中脱出,血丝密布着眼白。他握住了背后的重剑,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带着十足的戾气,一字一句唤出对方的姓名:“慕、焰、嗔!”
“这是你的姑姑,养育你数十年的恩情。你今日屠苍梧,杀恩人,哪怕日后君临这天下又如何?也是遗臭万年,遭千人鄙弃,万人唾骂!”他狠狠闭了闭眼,血迹从紧咬的牙关中渗出,“如今你杀了她还不够,还要折磨她的尸身,我只想问你,对她究竟有何仇、有何怨?”
回忆起姑姑昔日对他的“恩情”,少年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
枪出如龙,快如一道白电,穿过风雨如晦的拒霜殿前丹墀,将名满天下的轩辕坟之主一杆银枪钉在廊柱上。
少年身影紧随其后,枪身落在他手中,辗转几圈,在少年愉悦的轻笑声中,碾着李玄及的血肉往里捅。
“姑姑她老人家的尸身我当然要留着,改天剥了皮,做一身暖和的狐裘,就像她还陪在我身边一样。”男人勾起唇角,语气又轻又甜蜜,吐露的却是叫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姑姑这样疼爱我,想必也是愿意的。”
……
一道炽白闪电划过苍梧山上空漆黑的夜色,拒霜殿外的红枫摇曳不止。
纱幔轻摇,烛火朦胧,映照出里间一道不安的纤盈身影。
她似深陷在梦魇之中,翻来覆去,手指紧紧抓住身下的蚕丝被褥,指尖泛起用力的苍白。
拒霜殿外,一老妪手中提灯,步履匆匆,她穿过殿内被风掠起的纱幔,来到床榻边,轻轻推了推女子暴露在睡杉外的莹白肩膀:“殿下?殿下。”
苏檀被她冷不防一推,从床榻上惊坐而起,乌黑的长发顺着床榻流泄到地面,艳光四射的娇容上皆是冷汗。
“殿下,可是又做噩梦了?”石婆婆轻声问道。
-
大概一年前开始,苏檀开始频繁做噩梦。
一开始只是梦见自己身死拒霜殿,死后原形都维持不住,化作一具冰冷的狐尸躺在血泊中。后来噩梦延展,她渐渐能看见更多的内容。梦中血色的灵火铺天盖地,大火中她看见咯吱作响的漫山枫木,以及一个手持银枪的俊美陌生少年。
这一年来,她在梦境中被这个少年杀死上百次,每一次的痛楚都宛若实质,那双眼尾上扬,却无一丝笑意的漂亮桃花眼,成为了苏檀无法忘怀的梦魇。
修行者生来就逆天而为,若说一次两次还是偶然,那么数十次、上百次,就是不得不让人重视的命运预言了。
苏檀不认识梦中的少年,对他全无半点印象,却偏偏一眼就认出了他手中那把银枪,熟悉得她心脏一悸。
此枪名为霜鳞龙雀,属于她的结拜大哥、天骄会魁首凤惊雪,可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遗失在上古秘境之中,至今未闻现世。
且霜鳞龙雀认主,只有在主人手中会轻若雀羽,若在旁人手中,则重如铜钟,难以撼动。
为何她梦中的少年会如此熟练地使用?
苏檀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书信一封,托青鸟送进了三危谷。
这封信自从半年前送出去后,至今未有回信。
一开始苏檀并未在意,毕竟苍梧山和三危谷远隔数万里,一个在大陆西极,一个在大陆东端,送信的青鸟又贪玩得紧,路上耽搁几日也正常。而且凤惊雪入赘三危谷之后便与外界少了往来,回信的速度一直拖沓得紧。
反正对他们这种拥有漫长寿命的强大修真者来说,半年和半月,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直到数十天前,苏檀收到回信。
和回信一起送来的是半块染血的玉玦,隐隐能辨出是个“雪”字,信封上沾着飞阁烧尽后的灰尘,落款是太虚宫的青灯真人。
信中言明,三危谷遭屠,太虚宫进谷调查原委。谷中景象惨烈至极,全数医修、蛊师尽数被屠,连杂役弟子和外来治病的散修也未曾被放过。
三危谷主慕姒和其丈夫凤惊雪亦双双惨死,慕姒被一剑穿心,赶到的时候尸体都凉了,却还没合上眼。她最后望向的方向是一滩尸骨无存的烂肉,后来经查明,已经能确定这是自爆身亡的凤惊雪。
他修为绝顶,是当年的天骄会魁首,也是如今修真界的炼虚期第一人,自爆威力甚大,尸体基本上是个五马分尸的状态。
苏檀看完信,又看了看那半块玉玦,人直接在拒霜殿上晕了过去,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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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刺激太大,也或许是这场高烧烧得她神魂通透,这迷迷糊糊的三天过去后,她竟找回了前世记忆。
前世她是一个在富裕家庭里出生的大小姐,父母都是社会上层人士,家族地位很高,可苏檀却患有罕见的不治之症,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
她被家族近乎病态地呵护着,不许外出,不许冒险,甚至连激烈一点的运动都不被允许,闲极无聊的大小姐只好靠游戏漫画和小说聊以度日。
《君临》是她看过的最后一本小说,也是让她印象最深刻的一本小说。
在这个病娇遍地走,黑化是日常的年代,暗黑流男主早已不是什么流量密码。
而作者却依旧能凭借此书在众多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挤身榜首,收获二十万均订和年度白金大神头衔,原因无他,暗黑流男主千千万,只有《君临》做到了极致。
这就像一部极致的恐怖片,江读者的猎奇心态和好奇心满足到了极致。
因此,当苏檀发现男主一脸早死相的炮灰姑姑竟然和自己同名时,心里是咯噔了一下的。
苍梧神女苏檀是一只美艳强大的九尾狐妖。男主被屠门之后,辗转流浪到苍梧山,被她收养。
当时小男主还是只十分纯良的糯米团子,对这位名义上的姑姑尊敬有加,依恋非常,却没想到苏檀暗藏歹毒祸心。
故事还要从上一辈的恩怨说起。
这位苍梧神女痴恋轩辕坟少主李玄及,一心想要助他突破炼虚境,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恰好男主身上有一只祖传的圣蛊,名叫日月焚。
日月焚不仅能叫人的修炼速度一日千里,本身也具有极其强大的灵力,吞下后能直接增长万年修为,是修真界人人趋之若鹜的至宝。
日月焚护主,若在宿主成年之前强行剥去,就会在离体那一刻立即死亡。苏檀一面憎恨这个孩子,一面却不得不为了圣蛊收养他,只好时时以虐待取乐,以发泄出心中扭曲的恶意。
因为日月焚具有极强的治愈能力,哪怕头天断个手,折个脚,第二天都能恢复如初。苏檀便时常用柳叶刀慢条斯理地一片片割下小男主的肉,又当着他的面喂给自己的灵兽。
她仗着男主怎么弄都不会死,不允许苍梧山任何人喂他任何食物。
男主他毕竟是个小孩,虽有日月焚傍身,却远远没到修士餐风饮露就可以饱腹的地步。所以他不会死,却会感到饥饿。饿得狠了,他就自己吃自己,反正那些被啃噬的伤口,第二天又会恢复如初。
就这样,他靠着吃自己的肉在苏檀这个变态手下挨到了成年。
苏檀见他折磨不死,就更加肆无忌惮。她曾经因为男主的眼睛好看,就把他的眼球活生生挖出来,封进琥珀里面做成了可以盘玩的琥珀珠。其他什么打断腿,拧断手,相比之下都是洒洒水的日常小儿科。
可以说,正是在苍梧山的这段经历,为男主日后极端扭曲的性格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作为一本暗黑流爽文的炮灰,苏檀最后也死得很惨。
她被折磨的章节每一章都是原著订阅的高峰,先是化作原形,皮毛被剥下来做成了狐裘,虽然被抹去了神魂,肉/身却还活着。因为苍梧神女血脉纯净,后来这具没有灵魂的身体被男主当做人情送给了子嗣艰难的冰魄城,作为他们培育后代的孕体。
原著中还仔细描述了她的惨况,其文字发表出来恐有无法过审之忧,因此被作者特地省略。
总之三好无害纯良公民苏檀熬夜看完,惊怒和恐惧交加,一口气没上来,就这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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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醒之后她才明白,这一年来夜夜纠缠自己的噩梦并非噩梦,只是她原著中的结局而已。
而梦中杀死她的白衣少年并非别人,正是她好大哥的独子,她的“好侄子”——
慕焰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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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因石婆婆的呼唤回神,苏檀在惊惧的情绪中怔愣片刻,才缓缓开口:“我没事。”
石婆婆从桌上提来水壶,为她倒了杯充满灵气的佳酿,苏檀一饮而尽。她也曾问过她,那些叫她惊悸不安的噩梦到底是什么,苏檀却极为忌讳地闭口不言。
从她手中接过饮尽的白玉杯,石婆婆这才低声道:“半个时辰前,三危谷蝎姥到了苍梧山脚下,要求见殿下。”
顿了顿,石婆婆又说:“她身边还带了个孩子,瞅着像三危谷失踪的那位小少主。”
苏檀一个激灵。
来了——
《君临》正文剧情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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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一轮圆月高悬苍梧山巅,红枫如火,簌簌作响。
灯龛的暖烛照亮了铺满枫叶的山道,拒霜殿外,嗔儿被姥姥拉着手,正观察殿前的两位御侍。
左边的侍卫身后生了一对苍鹰般的巨大羽翼,鼻尖弯如鸟喙。
右边的侍卫膀大腰圆,一双手不是人类的双手,而是毛茸茸的虎爪,这只虎爪握着长戟,每根趾豆都很灵活。
他总是听父亲提起苍梧神山。父亲说,大陆的西端有十万群山,在外界少见的妖修在这里遍地都是,人类反而成了稀罕物。这里的妖修开宗立派,城池星罗棋布,极少参与外界纷争,是桃花源一般的存在。
父亲喝得醉醺醺的,让他坐在肩膀上,提着酒壶洋洋得意地吹嘘:苍梧山上有一位神女,容貌绝世,风姿昳丽,正是他的结拜义妹。
而十万大山中的城池宗派,都归这位神女管辖。
虎侍卫瞪了他一眼。
他长相凶恶,往往一个眼神就能把孩子吓哭,嗔儿怯生生地往蝎姥背后一躲。
蝎姥牵起他的手走远了些,蹲下低声问:“少主,我刚才在山下的叮嘱,您可记住了?”
“记住了。”嗔儿认真点头,“要嘴甜,开口就喊姑姑,要关心她的身体。”
“对。”蝎姥理了理他的衣领,又道,“也要记得在她面前多提你爹爹。神女和少主的爹爹是结拜兄妹,出生入死,情同手足,咱们就赌,赌她这点心软。”
“晓得了,蝎姥。”
月亮在天穹又偏移半寸。
殿内烛火亮起,那位神女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殿门无风自开,一道清冷的女声传来:
“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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