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两个普通又寻常的字从苏茵口中说出之后,阿大敏锐地觉察到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他和李三娘的身上,鄙夷的,唾弃的,嫌恶的,好似听到了一桩天大的丑事。
就连那位看不透喜怒的苏饮雪也转头看了过来,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打转,眸中情绪难辨,“你二人,当真是夫妻?”
李三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低着头不敢吭声,悄悄往阿大身后躲,想避开面前这些审判的目光。
她自然是知道为什么的。
阿大落难时身上的鸳鸯佩,衣角上的连理枝,胸口的红花和蝶钗,那时她便知道他心里是有人的。
即使后来他的华服和蝶钗都被他们拿去卖了,他的记忆也因为神仙草而清洗了许多遍,他固执地记得他似乎有一个待娶的妻子,行事乖张,说话的时候喜欢轻轻地歪头,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牙齿,生气了喜欢叉腰指着他的鼻子,泼辣又娇憨的细节印在他的骨子里,即使记忆模糊,忘却了面目,这些细节已然烙进了他的骨血。
很早之前,隔着阿大模糊的记忆,她已经认识苏茵了。
苏茵来了之后,李三娘也想过东窗事发怎么办,假的毕竟是假的,她不敢拿相敬如宾的日子去赌阿大和苏茵的过去,但又舍不下羞耻和自尊主动承认。
看着苏茵决口不提过去的样子,李三娘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她没想到这件事会在这种时候被揭露出来,没想到苏茵的背景会如此的厉害,他们的过去这么多人知晓并且见证。
她怕疼,也怕死。
事到如今,纵使心中后悔,但她只能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赌阿大的重情重义,赌他的心不是石头做的,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些朝夕相处三年的人死于苏茵和苏饮雪的剑下。
李三娘咬着唇,试图把自己藏到阿大的背后,悄悄地抓住了他满是血污的衣角。
阿大察觉到李三娘的不安,自然而然往前走了一步,将李三娘挡在自己身后,孤身面对滔天的恶意,凛然与苏饮雪对视,字句清晰地回答道:“是。”
此话一出,阿大霎时感受到那些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陡然变成一阵尖刺,锐利地恨不得直接往他们身上扎,将他们就地正法,碎尸万段,有些性子莽撞的,更是直接发出一道重重的哼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苏饮雪也笑起来,眸子里泛着讥讽的光彩。
阿大看不明白,只觉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河中挣扎,而他们这些人都是岸上的看客,看着他迷茫,却无人告诉他答案,无人伸出援手。
他们只恨不得他溺亡,抱着无穷的困惑和迷茫死不瞑目,仿佛这样方才痛快。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苏饮雪朝苏茵看了一眼,许许多多的人同样悄然把目光转向苏茵,满是怜悯叹息欲说还休,好似她是什么可怜人,遭遇了天大的难事。
阿大看着苏茵,看着她身上的华服,手中的宝剑,她身后一众捧着首饰等着伺候她的侍女。
而他浑身染血,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明明此刻他是沦落泥沼的阶下囚,她是执剑的刽子手,是冷心冷眼的高堂看客,是虚情假意从未有一丝真心的叛徒。
她有什么可怜,她有什么值得怜悯。
他看着苏茵,脑中闪过千百种猜测。
他们之前从未见过,又何来恨意,何来前缘。
他不过是山中一猎户,为人所不耻的绿林山匪,她是贵不可言的大家闺秀,能有什么关系,有什么牵扯。
他们的人生有如云泥之别,倘若不是那一场打劫,他这样的人,合该一辈子都触碰不到她的衣摆。
她虚情假意的三个月里,她也从未施舍过他半点的温和,避他如蛇蝎,从未正眼看过他一次。
哪怕是众人为他喝彩的时候,人群中的苏茵也是神情淡淡,满脸地不耐和厌烦,不肯费心思装上那么一装。
她当是厌恶极了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他有他所不知道的前缘。
他想不明白,但闭着嘴,不肯开口,不肯像阳虎一样丢弃了自尊问她求她,把一颗心掏出来,鲜血淋漓,只为求她施舍一眼。
也不是没有人想出声说些什么,质问些什么,想着冲上去拉着阿大的衣领问他你怎么能变心,怎么能负苏姑娘,当年金銮殿拒婚,三拜九叩上佛寺为她求平安,明灯三千贺她生辰,人人皆知的神仙眷侣,为什么你变心了,舍弃了,弃她与不顾,在她为了寻你走遍万水千山的时候,居然能娶了旁人。
可是苏茵没说话,没表态,他们这些人,无论是师出同门的远亲苏饮雪,还是一起饮酒打马并肩作战过的飞虎军旧部林轻扬,还是其他听说过这段佳话的军士和侍女,他们都只是局外人,是看客。
苏茵这个最大的受害人不吭声,他们是没资格说话的。
只有苏茵有资格骂眼前的这一对男女,有资格处置他们,恨他们。
倘若苏茵现在冲上去给面前这二人一人一巴掌,甚至拿剑捅他们,都不会有一个人阻拦,这五千人只会沉默地别开眼,转过身,只当是场意外,在心里道一声活该。
负心人,千刀万剐也不过分的。
可是苏茵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安静地站在岸边,衣袖翩飞,淡泊清冷,如月下仙一般,不沾凡俗,也不去看她昔日爱了九年的情郎和他的新欢,只是略微拂了拂衣袖,转身上马,毫无留念地挥鞭而去,好似阿大和李三娘只是一个陌生人,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至于旁人的同情怜悯,阿大的恨意,李三娘怯怯的求助,苏饮雪暗中的好奇,她统统潇洒地甩到身后,置之不理,不打算回应任何一个人。
苏饮雪瞧苏茵这样子笑了笑,朝阿大和李三娘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吩咐手下人:“既是如此,来人,将他们二人关在一处罢,好生招待着,毕竟这可是悠亲王世子和世子妃,倘若怠慢了,唯你们是问。”
手下拱手应了一声是,找了个大点的囚车,打算把阿大和李三娘塞进去。
阿大听着苏饮雪口中的“世子”以及“世子妃”,皱起眉,在困惑中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一种阴阳怪气和幸灾乐祸来,但苏饮雪和苏茵一样,并不打算为他解惑,翩然上马,挥鞭远去,和苏茵并行。
与人群拉开了距离之后,苏饮雪这才侧头询问起苏茵的想法来,“这么荒唐的事情,你居然也能容忍它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了,我记忆中的师妹可是会扒了他们二人的皮。”
苏茵坐在高头大马上,信马由缰,单薄削瘦,衣袖翩飞,像是来阵风就能吹走,“从前是从前,这么多年,我只是明白了,世事无常,执着无用。”
“你就甘心这么把他拱手让人?”苏饮雪看向苏茵,一时之间竟说不清这三年改变了谁更多,神威将军失了记忆被换了人生,昔日张扬肆意的苏茵也变得沉静内敛,淡然地接受世事无常。
苏茵的声音很平静,“那要我跪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地求他,还是拿把剑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说些口是心非的话。他不是过去的燕游,也不是我的夫婿了。我带他回来,只是要给他的父母和妹妹一个交代,给他死去的同袍一个交代,而后桥归桥,路归路。”
“哪怕他娶了别人?”
“他们决定接纳他的时候就必然会给他安排好亲事,让他真正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他们才会放心。不管是李三娘还是刘四娘,总会有这么一个人。”
“那个胡奴就是你选中的纽带?用完了,你就扔了?”
苏茵没否认。
苏饮雪也不再问了,不时转头看苏茵一眼,试图从她面上看出半点情爱的残留痕迹,无论是对燕游的,还是对那个相伴三月的胡奴。
但他看了许久,只看见一张淡然疏离的面容,清冷寡情的眼睛。
他不由得笑了笑,“这么多年过去,师妹决绝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无论感情多深,相伴的时间多长,哪怕谈婚论嫁了,但凡与她的立场有半点相悖,都会被她全盘放弃,一点留恋也没有。
从前是他,现在是燕游,或许还有那个胡奴。
她薄情的本性一点也没有变过。
苏茵也不想和苏饮雪多解释什么,任凭他胡思乱想,只想着尽早回去长安,把婚书拿回来,将这桩乱七八糟的事情了结。
她一路往前,没有回头,也没有注意到队伍末尾的骚乱。
苏茵和苏饮雪相继离去,没人震着,脾气火爆的军士们便没了什么顾忌,对阿大这一群人的恶意化为了实质,把绳索深深地勒进他们的皮肉里,刻意地路过满是泥水的坑坑洼洼,动不动推搡他们,呵斥他们,举起鞭子狠狠抽打着囚车。
阿大脑子里满是迷雾,似乎有什么若隐若现,但又在军士的呵斥声中烟消云散,只能凭着本能行事,重伤之际不忘替三娘挡住了一些军士的恶意。
但他这些保护的举动并没有起到什么用,甚至有些适得其反,押送他们的军士看见了,啐了一口唾沫到地上,狠狠把他们一推,丝毫不顾忌他身上重伤,不顾忌李三娘是个弱女子,也不顾忌他显赫的出身,看着阿大额上冷汗更密,只觉痛快。
林轻扬快步走了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朝看押二人的军士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军士认出林轻扬是奔袭千里为苏茵送信的人。
当时林轻扬身上几乎没一块儿好肉,缺了一臂,到了长安只剩一口气,倒在地上,几乎人人都觉得他要死了,偏偏他活了过来,拖着残破的身子硬生生爬到相府面前,在雨天里拼着一口气,硬是等了一天一夜,带来了这里的地形图和苏茵的口信。
军士还记得,这个缺了右臂的年轻人面色苍白,行将昏死过去之时死死抓住他们的腿,在一片拦路的乱棍里念叨着“救救将军,救救苏姑娘。”
即便是他们这些身经百战的也心软了,被他的义气给打动了,这才留了他一口气,把他的话上报给了苏饮雪。
忠义之人总归是值得钦佩的,也做不出什么错事。所以军士也没有多问,直接走到了不远处蹲在地上点了杆烟,让林轻扬和阿大面对面相处。
“苏姑娘曾经告诉我你失忆了。”林轻扬站在囚车前,绷着脸看着阿大,试图从他身上寻找到一星半点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大将军的痕迹,那个勇武无双,重情重义,把苏茵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
林轻扬睁大了眼睛,目光一寸寸逡巡过面前的男人,期望的目光一点点落下去,泪水盛满了眼眶。
三年时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们无数人憧憬着燕游的回归,憧憬着那个意气风发英武盖世的英雄。
不知多少人在等候他的过程中死去,死不瞑目,活着的人也满是痛苦,苏姑娘把自己折腾地人不人鬼不鬼,身子硬朗的忠国公早早撒手人寰,许多正值壮年的人早生华发。
可是谁也没想过,人人憧憬的英雄会沦为贼寇,一身刀疤,英武不再,只剩一身的匪气,一副比铁石还冷的心肠。
他还活着,背弃了他的使命,背叛了他的爱人,护着这一切的真凶,与他们这些等候他的人怒目而视。
此刻,阿大也认出了林轻扬,记起了他和林轻扬的一面之缘。
正是此人在青阳城叫来了青阳守军围攻他与阳虎,后面一路纠缠,怎么甩也甩不掉,像个鬼影一般,直到路过落虎坡,他和阳虎二人撬动山石,将此人掩埋,以为此人必然粉身碎骨,急于回来疗伤没有核查,这才导致了后面的一系列祸患。
倘若阳虎和他当时细心些,去补了刀,或许今天的一切就不会发生。阿大内心有些遗憾,至于面前这人如何奇迹般的还生,甚至越过天险引得大军前来,那必然是苏茵的功劳了。
苏茵,苏茵。
阿大想起她,想起那个月见花和夜交藤盛开的夜晚,曾经有多悸动,如今只觉自己有多可笑,有多愚蠢。
“是又如何?”阿大戒备起来,满是警惕地看着这个曾经差点至他于死地的人。
林轻扬心有不甘,尚且挣扎着,还对现实抱有一丝希望,“你的过去你遗忘了多少?又记得多少?你难道要一辈子做个山匪吗?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亲人,你的挚友,你的......”
阿大听着林轻扬满口的山匪,满是贬低的语气,并不想听他多说,“我的亲友,我的手足,你们不是刚刚才杀了他们吗?他们就在这里,在你们的刀下,在你们的马车轮下,躺在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像狗一样拴在你们的战马后。”
“他们不是你的亲友!”林轻扬伸出仅剩的左手,恨不能抓住阿大的衣领,撞着囚车的栏杆,青筋暴起,激动地嘶吼着,“你怎么能自甘堕落当一个贼首!你是战场上的将军,是万众瞩目的英雄!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为了你而死,多少人等你回来死不瞑目!如果不是他们,我们的兄弟根本不会死!左将军他们也不会死!他们害死了我们千千万万人!你怎么能认贼做亲友!”
“燕游!你叫燕游!是悠亲王燕朝和忠国公嫡女徐兰第三子,是一品定西大将军,圣上亲赐的神威大将军,你怎么会是一个贼首!他们怎么配做你的亲人你的友人!你如何对得起等你的人!”
李三娘吓得蜷缩在阿大身后,抓紧了他的衣摆。
阿大连忙出声打断了林轻扬的疯癫:“你找错人了,我不是你说的王孙贵胄,我只是一个山野猎户,一个你看不起的绿林山匪,你提到的这些达官贵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你的过去你不要了是吗?”两行热泪从林轻扬的脸上滚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你的职责,你的父母,你的挚友,你的兄弟,你许了生生世世的挚爱,你都不要了是吗?就为了这些害了你的山匪,这个骗了你的女人?”
李三娘被说得面色一白,阿大当即喝止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够了!我最后说一次,我姓李,是你口中这些绿林山匪抚养长大的遗孤,我的至亲,我的挚友,只有他们。”
林轻扬闭上了眼睛泪如雨下,缓缓地蹲了下来,从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哭声,起初只是细细的呜咽,而后逐渐压抑不住,变成嚎啕大哭,周围的人纷纷转头来看,看守阿大的军士叹了口气,把事情经过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听的人无不摇着头感慨不已,也没有上前打扰林轻扬的发泄。
过了一会儿,林轻扬的声音逐渐地低了下去,再没有动静,几个好心的军士端了一碗热酒上前,想劝慰他看开些。
可是他们刚刚拍了一下林轻扬的肩膀,他整个人便如同泥人一般瘫倒在地上,双目紧闭,胸膛没了起伏。
几个军士大惊失色,连忙去探他的鼻息,没感受到呼吸,颤颤巍巍地大叫出声,“军医!军医呢!快来!死人了!”
叫嚷的动静惊动了前方的苏茵,她回头,心中浮现出一股极大的不安来。
她掉转马头,朝着行军队伍的末尾前去,看见地上躺着的人的瞬间,几乎跌下马来。
朝林轻扬走过去的每一步,苏茵的脚步都是虚浮的,脑袋一片空白。
队伍停了下来,苏茵颤抖着手去摸林轻扬的脉,把他平放到地上,解开他的衣服,给他做紧急心肺复苏,又拿了银针扎在他的穴位上,各种想到的东西一股脑地往林轻扬身上丢,一遍又一遍折腾着,试图从阎罗手中抢人。
苏茵跪在满是泥泞的道路边,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鬓发散乱,一身白衣脏污不堪。
林轻扬的胸膛微弱的起伏着,眼神涣散,像是破碎的瓷片勉强地拼在一起,却再也没法变得完整。
他的嘴唇轻轻地张合着,苏茵低下头,把耳朵贴在他干裂的嘴唇旁边才听见了他在说什么。
“我想回家。”
可是山河破碎,故人皆亡,他哪还有家呢。
林轻扬涣散的眼瞳看着天边升起的太阳。
“要是我当初也死在圣堂山,就好了,至少和他们一起。”
“我想回.......”
林轻扬没能说完这句话就死了,在太阳升起的时候。
苏茵紧紧地抱着他,低着头,没说话,没出声。
借着朝阳,阿大清楚地看到苏茵脸上落下的泪珠,晶莹,滚烫,砸进尘土里,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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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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