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0月,王似书到三亚去开会。张如画舍不得机票钱,竟让王似书带着她的化妆包、自拍杆和店里新收的限量款包包、高跟鞋与三块手表,冒充她拍照。
姐妹俩在酒店房间里视频,张如画隔空指导王似书化妆,却仍然很不满意。
张如画几乎是愤怒地喊了起来:“就这样吧,别再擦了。你放心,这个妆不算浓,镜头吃妆的,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你帮帮我吧,没关系的,拍出来保证不妖艳,你那么在意互联网上的陌生人干嘛?”
王似书看了看镜子里浓黑的眼线和不知道打了几层的腮红,忍住了辩驳。
张如画继续指挥:“你到阳台上去拍照,别忘了把角落里的海景拍进来。”
拍了几十张后,张如画仍是不满意:“你去酒廊里拍吧。”
顶着这张戏台上的脸怎能出门?
王似书刚伸手想要挂掉视频,忽然又心软,妹妹这么努力带货,她再帮一把怎么了?
手机摄像头确实是吃妆的,再浓的眼影在摄像头里也会变得清淡起来,王似书有这个常识。
何况,她现在是在某书账号上装成妹妹拍照,实在要说丢人,那也是丢妹妹的人,自己又何必端着?
王似书叹了一口气,像做贼一样打开房间门,东张西望后穿着细高跟鞋,拎着限量版的包包和手表前往酒廊。
走廊的尽头正好迎面遇见散步回来的卢柏,卢柏看着大红嘴唇、粉金色腮红、深咖色眼影与细高跟鞋的王似书,怔了怔。
王似书的耳根一下子烧红了,她低垂目光,嗫嚅了两下,想要解释,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谁说没关系的?
卢柏似乎从此对她冷淡疏远了一点,从未恋爱过的王似书也说不清楚这其中的区别,毕竟同事间一起讨论选题时他又绝对不会给自己任何冷脸和难堪。
他只是不再给她分享好听的歌,也不再约她中午去小面馆吃面。
两个人那种“友情以上,恋爱未满”的状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冷了下来,直到十一月的年度选题会之前,卢柏在茶水间遇见了她,闲聊了两句后,向她推荐了一个小众纯文学网站。
王似书几乎是受宠若惊地点头,表示一定去该网站好好发掘作者。
当天的午休过后,卢柏又帮她带了一杯奶茶来,轻轻放在她的工位上。
王似书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知道他终究还是对她好。
这次妹妹又要跟着去悬崖酒店,王似书痛快地点头:“好啊。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卢柏也会去,周总编说带他一起。”
她想正式介绍妹妹给卢柏认识,顺便自然而然地把半年多前在三亚浓妆艳抹的误会说清楚。
从前妹妹没在面前,她几次想主动说明情况又觉得太着痕迹。
张如画从前便听姐姐提到过有好感的同事卢柏,知道他比姐姐大两岁,是她们周总编的校友以及亲自带教的弟子。
她当即怂恿姐姐尽快与他发展感情。
王似书闻言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豪言壮语脱口而出:“我这一生不靠他人,全凭自己本事。”
张如画脸色一沉。
亲姐妹也有嫌隙,王似书无奈地苦笑起来。
她不允许自己为此感慨“大恩如大仇”,但是就在提醒自己不要想起这句话的过程中,王似书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真实想法。
而且,她看得出妹妹也知道她的意思。
果然,张如画站起身就走开了。
从那之后,姐妹俩都不曾再提起卢柏,直到今天。
此时的张如画似乎已经忘记了上次的不快,她点了点头:“散会后,我们一起见见这位卢先生,我替你掌掌眼。”
有姐妹是福气,何况张如画从高中起便开始谈恋爱,经验颇丰。
王似书感激地点了点头。
就这么说定了,星期五下午两点半,王似书随同社里的领导们以及卢柏乘车前往悬崖山庄。
王似书在是否穿西装套裙一事上犹豫了很久,最终选择了穿灰色长裙,文艺工作者要有文艺工作者的范儿。
而且,在奢侈品店工作过的妹妹似乎很不喜欢她穿西装拎公文包的“女强人”样子,论穿着打扮,可能还是妹妹比较有经验,出大场面时不妨兼顾一下妹妹的审美,或许能获得形象加分。
在前台拿到房卡后,王似书赶到套间,放下行李。
从没有住过这个级别酒店的她忍不住高兴,拍了几张客厅与卧室的照片,又站在阳台上拍了拍悬崖边的风景,随后给妹妹发去微信。
张如画回复:“我已经在路上了,等到了后联系你。”
四点半,王似书和卢柏在会场参与布置工作,将社里历年的社会效益图书以及畅销长销书都一一摆台。
张如画戴着大檐草帽到了酒店大堂,拿出手机给姐姐打电话。
王似书低声接了电话,溜出会场,把房卡给了正东张西望的妹妹。
她下意识瞄了一眼妹妹的衣服。妹妹一贯喜欢鲜艳颜色,今天却穿着素净,白色长裙飘逸清爽,一只小小手拎藤编包与草帽相互呼应,十分文艺。
王似书再看仔细些,原来妹妹今天穿的却是自己去年买的旧裙子,本周之内的两姐妹竟不约而同地迁就起对方的审美来。
她只是偷偷笑了笑,没说什么。
王似书与张如画是同卵双胞胎,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性。
父母在世的时候,姐妹俩读着同一个幼儿园、小学与初中,跟绝大部分双胞胎一样,她们所有的衣服鞋袜都是同款同色的。
中考后,姐姐去了重点高中,妹妹去了垫底高中,两个人的穿着已经不再一样。
高考后,因为那件谁都不敢再提的隐秘,她们刻意避讳,穿着打扮更加南辕北辙。
甚至,她们不再主动对外人提及自己还有同胞姐妹这个话题。
父母早逝,她们必须好好保护自己,保护彼此。
两人心里都清楚,除非到了七老八十,否则对着枕边人也不能说出那个秘密。
今天的两个人是难得的“重新相似”,是互相认可,也是姐妹情的表现。
王似书喜上添喜,心花怒放。
张如画拿着房卡,嚼着口香糖正要往电梯方向走,忽然停下:“咦,你不是说今晚要出大场面吗?你跟我来房间,我帮你补一补妆。”
妹妹的化妆水平远比自己为高,而且可盐可甜。
王似书很高兴,刚要跟着上楼,转念想起今天的工作任务,踌躇了一会儿,低声说:“我还有点事,等五点钟的时候我去房间找你。”
张如画点了点头,走了。
王似书又急急奔回会场帮忙布置。
忙到五点,王似书终于找了个借口回房间,因为担心左邻右舍住的都是合作方的领导同事,她不敢声张。
王似书小声敲了一会儿门,没有听到应声。
疑惑间,她只得给妹妹打电话,张如画一边接电话一边打开门,嘟囔着说自己在睡觉。
王似书一眼瞥见妹妹头发没乱,衣裙整洁,心里有点疑惑,也没有时间追究,只说:“我是溜出来的,十五分钟时间够了吧?”
张如画点点头,立刻打开客厅里的拖箱开始给姐姐化妆。
卧室的门是开着的,王似书刚转过目光想看看阳台上的风景,张如画已经冷冷地站在她面前:“闭上眼睛。”
她替姐姐画好大地色的眼影,然后刷上灰粉色腮红,退开两步,又拿出粉扑补了几处,点了点头。
王似书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妹妹,算了,今天自己也忙,现在不是跟她谈心的时候。
她转向门边镜子,检视了一下妆容。
妹妹果然有两把刷子,整个妆面极为清透自然,只觉得哪里都好看,却又不浓重不明显,十分适合今晚的场景。
王似书心情更好,却也没有多说,只道了声谢就离去。
她心里有点数,妹妹那历时九个月的创业可能要失败了。
明天回去后她打算好好安慰一下妹妹,马上要到手的大额奖金鼓舞了她,也许刚好可以弥补妹妹创业花掉的那二十万块钱。
她曾经答应过父亲,要一生一世照顾妹妹。
出了房间门,王似书刚到电梯门口,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在身后低声喊她:“王编辑。”
王似书一怔,以为是影视公司的工作人员,忙回头笑着打招呼:“老师您好。”
那名男子又瘦又矮,头发斑白,虽然气质中透出几分斯文与和善,眉宇间却既焦灼又迷茫,王似书略感诧异。
他扬了扬手里的两个厚厚的EMS信封:“王编辑,我想借一步说话。”
这是酒店的走廊,自己所住房间的前后左右都是本单位或者合作单位的领导、同事,何况这一男子明显认得自己,王似书并不害怕:“我现在得赶着去会场,我们一起进电梯,然后去会场旁边的休息室里说话行吗?”
休息室里一直有酒店的服务员,她们会在那里准备茶歇的水果。
那名男子立住脚步,似乎不愿意同往:“王编辑,我是一个写手,我叫朱扬。”
写手?他是知道今天有出版社在这里开会,专程跟到这个酒店来投稿的吗?他怎么知道自己姓王?
王似书颇感诧异,刚要开口询问,朱扬举起那两个大信封,又说:“江野抄袭了我的书,这两个EMS信封里就是证据。”
王似书吓了一大跳:“什……什么?”
朱扬十分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江野刚出版的两本新书都是照搬了我的原文,连书名都没有改动。王编辑,这是我当年创作后打印出来寄给自己的邮政包裹。你看,这上面是有邮戳的,我在里面还有亲笔手写的说明。《浮世》写于五年前,《炎凉》写于三年前。这两个包裹我从来没有拆开过,这是可以做为证据的。”
入行已经两年多的王似书当然知道,许多作者在完稿后会打印一份全文通过EMS寄给自己,以邮戳来证明创作时间。
当然,正如他所说,这个证据是一次性的,不到维权的时候绝对不会拆开。
她低下头看着这两个厚厚的信封。
朱扬继续说道:“我跟江野是邻居兼大学同学,以前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我写作十多年了,一直投稿却都被拒绝,一连写了五六百万字,始终没有遇到伯乐。”
运气这回事,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王似书刚要附和地点点头,忽然意识到,这些都是朱扬的一面之词,确认事实之前她要沉住气。
朱扬察觉到她的怀疑,冷笑一声,将这两个大信封放在自己脚边的纸袋里收好:“王编辑,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今晚我就要在媒体面前揭露江野的丑恶。哼,被偷去的这两本书也不是我最满意的作品,我还写了一个孤女追寻生母死因的故事,这两周就能收尾。新书我可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你一看就知道这三本都是我的手笔。”
王似书张了张口,没敢接话。
她的脑瓜子开始嗡嗡作响,如果江野真的是抄袭者,如果这个朱扬真的要去会场大闹,自己的前程名誉都是小事,当着那么多媒体的面,社长和总编的脸上如何挂得住?
她恐怕只有引咎辞职了。
想到这里,王似书又忧又急,背脊上微微出了汗。
此时电梯门打开,忽然走出来几个人,推推搡搡把朱扬拉扯进电梯里,兼之有人大声呵斥:“姓朱的,你不要嫉妒当红作家,造谣是犯法的你知道吗?你还有女儿,她不是在梧桐中学读书吗?为人父母,要多为孩子想想。”
朱扬的嘴似乎被捂住了,他发出呜呜的声音,王似书惊恐地看着他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里面有一只大手伸出来,将电梯门重新隔开。
王似书身不由己地退了一步,大手的主人是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子。
他看着她,竭尽全力地放柔了声音说:“王编辑是吧?我是朱扬的大哥,朱扬他……脑子有点问题,唉,可怜我那侄女儿,摊上这么个爹。”
王似书不相信这个满脸匪气的高大男人会是瘦小斯文朱扬的大哥,但是她只是牵了牵嘴角,礼貌微笑。
电梯门关上了,王似书耳边仍回响着朱扬被压抑着的呜呜声,心中恻然。
这个朱扬说的是实话吗?还是说,他的脑子真的不正常?
王似书低下头,才发现朱扬的纸袋子留在了自己的脚边,正好被灰色长裙挡住了,她又一次惊得跳了起来。
四下无人,王似书拎起袋子,逃也似地回到房间门口。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疑,走廊尽头的消防门似乎刚刚合上。
王似书的心跳得更快,她颤抖着看了一眼两个EMS包裹上的邮戳,确实一个是五年前,一个是三年前的。
这里面真的是那两本书的书稿吗?
王似书当然不敢自行拆开包裹。
她的手指一直摁在门铃上,偏偏铃声响了一会儿,却仍然无人应声。
她将包裹放进纸袋,颤抖着拿出自己的手机正要再次拨打妹妹的电话,张如画拉开了房门。
王似书惊魂甫定,一步抢进门,把这个袋子放到电视柜下面,想了想不对,又要放到卧室床下去。
她刚趴到电视柜下面,准备取出包裹,手机却响了。
是周总编打来的:“小王,你在哪里啊?作者都到了。”
王似书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周总编……我有事想向您汇报。您能跟社长一起来我的房间吗?我在301号房。”
周总编看了一眼正在跟制片人握手寒暄的社长,低声对王似书说:“我们现在哪里走得开?你赶紧来,有什么事散会了再说。”
王似书只得答应了一声。
放下手机,王似书犹豫了片刻,对妹妹说:“如画,你千万别拆开这两个信封啊。”
张如画看着姐姐难得的惊慌失措,倒也配合:“你放心吧。我帮你拿到床底下收着,你赶紧去会场吧。”
到底是双胞胎姐妹,心有灵犀。
王似书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跑出门去。
王似书的手心全是汗,背脊上也是。
电梯间里空无一人,电梯很快“叮”一声开启了门。
她见电梯内也没有人,才放了一点心,对着电梯里的镜子理了理头发,又定了定神,快步向会场走去。
拐到门口时,满头是汗的卢柏正在张望,见到王似书忙招手示意她赶紧进去。
王似书明白这是周总编催着卢柏出来等自己的,早知道就不回房间去化妆了,谁知道会碰见朱扬这个人以及这件事?
王似书对卢柏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会场。
江野一见到她,便礼貌地微笑着站起来迎接。
王似书细看江野,他的神色从容平静,仪容整洁,谦和大方,可信度似乎比憔悴枯槁瘦小的朱扬要高很多。
不用慌,等散会后邀请社长和总编到房间里商量即可,两个大信封也交给他们,由领导定夺就好。
天塌下来,理应由更有能力的人顶着。
王似书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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