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完出来,老张已经把他那屋收拾利索了。地铺打得挺像样,褥子铺得厚厚的,还额外抱了床薄被。
“喏,你睡床,我睡这儿。”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枕头给你换个新的枕套,我妈刚找出来的,晒过太阳,味儿挺好闻。”
我瞅了瞅那张显然被他睡了好几年的单人床,床单倒是干净,只是边角磨得有些起毛。
“还是我睡地铺吧,”我说,“本来就是我麻烦你……”
“得了吧你!”他直接打断,把我往床边推,“跟我这儿客气啥?再说我妈刚可发话了,说我皮糙肉厚硌不坏。你要抢我地铺,她明早准念叨我。”
他这话把我那点别扭劲儿说没了。我没再争,踢踏着那双有点大的拖鞋走到床边坐下。床垫比我想象的软。
老张从衣柜顶上又抽出一条毯子,胡乱扔在地铺上。
“夜里要是冷,就吱一声,柜子里还有。”
“嗯。”
他忙活完,站在屋子中间,抓了抓头发,像是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嘛。
电视声和叔姨的低声交谈从门缝底下溜进来,成了这间屋里唯一的背景音。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那……早点歇着?灯给你关了?”
“别,”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先……先别关。”
他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哦,行。那我不关。你要用卫生间啥的,记得穿拖鞋,地砖凉。”
他趿拉着拖鞋走到地铺那儿,掀开被子钻进去,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
躺下后,他面朝我这边,胳膊垫在脑袋底下。
“哎,”他声音低了些,“真别往心里去。阿姨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炮仗脾气,一点就着,炸完了就没事了。明天肯定后悔。”
我没接话,只是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旧吸顶灯,有几个小飞虫绕着光晕打转。
他又试着找话:“其实你说那说书主播,我觉得挺有意思。上回你学单田芳讲《三侠五义》那段,乐得我差点岔气。真有那味儿!”
我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他叹口气,翻了个身,面朝天花板。“睡吧,甭想了。天大的事儿,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老张。”
“嗯?”
“谢谢你……”
“啧,又来了。睡你的。”
屋里安静下来。
我侧躺着,能听见他逐渐变得平稳深长的呼吸,也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在装。
地铺那边窸窸窣窣响了几声,就没动静了。
我睁着眼,盯着墙壁上一块淡淡的水渍印子看。
窗外雨声没停,但变成了绵密的沙沙声,听着反而让人心里踏实了点。
被子和枕头确实有股阳光晒过的味道,混着一点樟脑丸的淡淡气味,是老张家的味道。
脑子里还是乱,我妈那张盛怒的脸和最后那句硬邦邦的话反复跳出来。
但紧接着,是老张他妈拍着我背的轻柔力道,他爸塞过来的那杯烫手的热水,还有老张那辆叮咣乱响的破电动车冲到我面前的样子。
冰火两重天。
身子底下的床铺很软,暖和过来了,甚至有点燥热。我轻轻踢了一下被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地铺那边传来一声模糊的嘟囔:“……真没事儿,哥们儿在呢……”
像是在说梦话。
我心里那根绷得死紧的弦,忽然就松了一下。
是啊,至少今晚,有地方收留我,有人给我倒热水,有人给我铺床,还有人睡在边上说梦话挺我。
其他的……明天再说吧。
我闭上眼,把半张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枕头里。
窗外的雨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催眠的白噪音。
*
后半夜,我是被渴醒的。
嗓子眼干得冒烟,像被砂纸磨过。
屋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帘缝隙里透进一点路灯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老张在地铺上睡得四仰八叉,呼吸沉沉的,一条腿还伸到了被子外头。
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摸黑拧开房门。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小壁灯,昏黄的光晕洒了一地,安静得能听见冰箱低沉的运行声。
摸到厨房,找到冷水壶,倒了满满一杯凉白开。
咕咚咕咚灌下去,那股干灼感才压下去不少。
放下杯子,一抬眼,瞥见阳台上有星火一明一灭。
是张徽他爸。披着件外套,正站在阳台的纱门后头抽烟。
雨好像已经停了,只有檐角偶尔滴下几滴水珠,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把烟掐灭了,朝我招招手,又指指客厅的沙发,示意我过去。
我有点不好意思,扰了他清净。但还是走了过去。
“渴醒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
“嗯。”我点点头,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年轻人火气大,正常。”他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小徽那小子睡觉也不老实,没吵着你吧?”
“没,他睡得沉。”
“那就好。”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黑黢黢的夜色,像是想说什么,又斟酌着词句。“你妈刚才……来电话了。”
我心头猛地一跳,手指下意识抠住了沙发扶手。
“没打你手机,估计是怕你不接,直接打到家里座机了。”
他语气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问你在这儿怎么样,睡没睡。”
“……您怎么说的?”
“就说你洗了热水澡,喝了姜茶,睡了。”他转过头看我,昏黄的光线下,眼神很温和,
“没多说别的。她就嘱咐了一句,让你……别踢被子。”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的,堵在胸口。
那股刚压下去的委屈又有点冒头,但混进了一点别的、更复杂的情绪。
“她……没再说别的?”
“没了。就叹了口气,挂了。”张叔身体前倾,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着,“小禾啊,叔再多句嘴,你别嫌烦。”
“你妈那个人,脾气是爆,话赶话说到那儿了,做事不顾头不顾尾。但你这猛地一跑,她那边,心里指定也揪着。”
“我知……”
“你听我说完。”他轻轻打断我,“当父母的,有时候不是不晓得道理,也不是不晓得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就是怕。怕你走岔路,怕你吃亏,怕你摔得鼻青脸肿她拉不起来。一怕,就急了,一急,就口不择言,手段也糙了。”
“你表姐那事儿,对她震动太大。那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碰一下就疼得钻心。所以她一听‘网上’、‘主播’这些词,反应才那么大。那不是冲你,是冲她那道还没好的伤疤。”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拖鞋很大,空荡荡的。
“道理我都懂,叔。”声音有点闷,“我就是……就是当时太难受了。她根本不听我说,直接就判了死刑……”
“嗯。”张叔点点头,“委屈,正常。搁谁谁都委屈。”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听窗外最后的滴答声。
“天亮了,回去好好跟她唠。别杠,也别赌气。就心平气和地说,把你那想法,你那规划,掰开了揉碎了告诉她。让她知道,你不是头脑发热,你不是你表姐,你有你自个儿的打算。”
“她要还是不听呢?”
“那你就跟她说,”张叔笑了笑,带着点过来人的狡黠,
“妈,我在张徽家睡得挺好,他爸妈对我挺好,但我还是想回家睡。家里床舒服。”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鼻子又是一酸。
“行了,回去接着睡吧。”他站起身,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啥也别想了,天大的事儿,也得等睡醒了再说。”
我回到老张那屋,他依旧睡得昏天暗地,毫无知觉。
重新躺下,裹紧被子。那点渴醒后的清醒劲儿过去了,困意重新漫上来。
闭眼之前,我想,明天……明天还是要回去的。
窗外的水滴声不知什么时候彻底停了。万籁俱寂。
——写于25年9月3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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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些令人难忘的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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