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么…”
“你怎么…”
两道声音轻轻撞在一起,又同时收住,为空气按下巧合的暂停。雨前的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填补了这短暂的寂静。
“下班了?”柳冬意先开了口。
“嗯,”原拓微微颔首,“和珊姐说过了,今天早点走。”
“那要回宿舍吗?”
“不用。”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说完才发现到自己如果不走,似乎找不到留下的借口。思绪在脑中飞转,好几遍之后,原拓终于才翻出一个看似恰当的理由。
“希希现在应该还没睡,我打个电话让秦姨问问她吧。”
柳冬意本想说不急,却见他已经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见状,她也只好站在一旁静静等候。
重复而单调的拨号音,穿插在原拓毫无规律的心跳声里,他放在腿侧的手不自觉蜷起,余光所及都是她的身影。
他突然很希望,这通电话慢点接起。
让自己站在她身边,能有短暂的正当性。
只是,这个念头下一秒就被秦姨的声音掐灭在摇篮里。
“怎么了,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原拓收回心神,将柳冬意的话简要转述了一遍。
“她在淘淘家看电视呢,你等一下,我过去问问她。”
“嗯,好。”
电话里传来一道开门声,紧接着就是秦姨匆匆忙忙上楼的脚步声。
突如其来的空档,让原拓的视线一时无处安放,他只好低头看向自己的帆布鞋。
与她正好站在同一块地砖,同一条缝隙旁。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荒谬得不可理喻,这样一件无聊的小事情,竟也能让心情变得开心。
耳边隐隐约约出现了希希的声音,原拓正要重新拉回注意力时,一滴雨水落地,在他们的鞋子中间晕开深色印迹。
起初只是零星几滴,转眼便密密麻麻,铺满了整块砖面。
原拓下意识想要抬手挡雨,
却不料下一秒,手臂被人拉住。
“这边。”
柳冬意的声音不大,却穿过嘈杂的雨声,清楚地钻入他的耳朵里。
他甚至没来得反应,就被一道力气牵引,快步向身后的屋檐走去。
窄窄的檐下,刚刚好容得下两个人避雨。
刚刚好是两人衣袖之间,一拳的距离。
如此之近,原拓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手机还贴着耳边,希希在欢天喜地说个不停,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了。
雨水打湿世界时,味道总是纷杂的。
油柏路会散发出油润的焦油味,草木被洗刷后要比晴天时多出几分清香,铁皮屋檐生锈的地方沾水后会有些苦涩的气味…
很多很多,形容不出来的,混乱的味道。
但现在,都被一种绝对的存在所覆盖。
让原拓闻见,且只闻得见,属于她的百合花香。
“明天几点带希希过去?”
电话那端,秦姨又问了一遍。
原拓猛地回神,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才转头向柳冬意询问。
她想了想,“下午两点。”
转述完,秦姨又嘱咐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之后,大雨便无所顾忌地接管了整个世界,除了这一片窄窄的屋檐。
“抱歉。”
“为什么突然道歉?”
“如果不是我,您应该已经到家了。”
说到后半句,原拓声音低了下去。
柳冬意没有立即接话。
她望着檐下的雨水,
串起安静的空气,泼落成帘。
如果不是他,自己这会的确已经到家了。
但总觉得有什么牵绊脚步,明明已经走到了停车场,却还是一步步回到了这里。
柳冬意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只是一种模糊的情绪,让她最终没有躲开这场雨。
“没关系,我还是挺喜欢下雨的,以前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坐着看雨。”她笑着说,语气放得很轻松。
原拓抬眉,“为什么?”
柳冬意靠在身后的墙壁,望着雨幕,在认真思考原因。
半晌,她摇了摇头,“不知道,可能因为下雨了就不用着急去做别的事情,心情自然而然就安静下来了。”
说完,她侧过脸看他,“你呢?”
喜欢雨吗?原拓其实很少想过。
记忆里的雨天总是泥泞,潮湿和匆忙赶路的狼狈。
但此刻在这个屋檐下,大雨织成的围帘,
将世界的一切挡在他们之外。
“嗯,喜欢。”他听见自己说。
柳冬意了然点头,“那…是要看会雨,还是早点回去休息?”
“等雨小一点吧。”
“好,”她柔声说,“这种雨,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
“嗯。”
对话再一次落下,雨淅淅沥沥,填补了话与话之间尴尬的空隙,又礼貌地留出余地,容许他们随时继续未竟的话题。
“学校的课业重吗?”柳冬意再度开口。
“还好,大三基本没多少课了。”
“所以…是因为别的事情么?”
“什么?”原拓一时没反应过来。
“心情不好,”柳冬意看见他眼下淡淡的乌青,“是因为别的事情吗?”
他蓦地转头,正对上她的眼睛。
尽管如何克制自己不去猜测,她的去而复返是否与他有关,可当答案如此直白地扑面而来,原拓的心跳仍抑制不住地同这场雨一起,轰轰烈烈,响个不停。
“有两个人,想找我一起组乐队。”
话一出口,他都惊讶于自己这份坦白。
“那你想去吗?”
“想。”他答得没有迟疑。
如此,柳冬意大约也明白了什么。
“所以,是有什么顾虑吗?”
原拓低头,看水洼里他们的倒影。
被雨水打乱,又偶尔能重叠在一起。
他忽然拿不准,那些话该对柳冬意说吗?
说出来会不会显得自己矫情,无病呻吟?
又会不会浪费这场留下她的雨,仅仅因为这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我打算在下半年,就开始找工作了。”
可原拓还是好想好想说给她听,哪怕会辜负这场雨,辜负这一个月来不断回避的心。
“我怕到时候兼顾不过来,反而影响了他们。”
柳冬意安静听着,出乎意料的理由,在他身上却又那么合情合理。
“这些问题,你和他们聊过吗?”
他摇头。
“要不要试着和他们沟通一下,”她尝试着给出建议,“也许他们并不觉得这是问题呢?而且每个人都会毕业,都会各奔东西,这是谁都明白的事。”
原拓知道她说得对,他比谁都清楚。
可他害怕的,从来不是各奔东西。
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说明,该用什么词语才能把心情用轻松一点的方式说给她听。
他不想让话题变得沉重,更不愿她陪他淋这场雨。
“怕自己一旦投入,到最后会很难抽离吗?”
原拓倏地抬头看她,神情是掩饰不住的愕然。
“您…怎么知道?”
柳冬意眉眼弯起,轻声道:“以前绘珊乐队解散的时候,也颓废过很长一段时间。”
原拓几乎能体会到那种心情,或者说这一个月来,他一直在试图体会那种心情。
所以他总是抗拒,不是害怕乐队因现实解散,而是害怕解散之后,自己再也无法回到无力的现实里。
多么奇怪的人,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
“那后来呢?”
“后来…”柳冬意望着雨,声音飘忽,像是在叹息,“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不知怎的,原拓觉得她这句话里有种说不出的怅惘。
“说实话,这方面我没法给你什么实质性的建议,但如果是我…”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认真思考,“我会选择加入。”
“为什么?”
“因为不想让自己后悔,”柳冬意的目光再度飘向雨里,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能当下那一刻会觉得没什么,但日后想起来,其实比想象中要难受得多。”
“吃不下,睡不着,提不起精神去做任何事情,只是在脑子里反复地想反复地想,如果能回到过去该有多好。”
她垂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
“可现实是,人是没办法回到过去的。”
最后一句话,好似一滴透明的水,努力藏进这亿万颗雨滴里,不肯让人听清。
然而,雨声早已被她的存在推得很远很远,只剩屋檐下这片小小的天地。以至于任何关于她的声音,都在原拓耳里那么清晰。
“您也有过这种时候吗?”他忍不住问。
闻言,柳冬意转过头,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看见他眼底的波动,和自己落寞的倒影。
“没有。”她错开视线,否认得很快,解释也很快,“只是看绘珊当时那个样子,或多或少能想象到那种感觉。”
但这句话是真是假,原拓无从分辨。
不过他能感觉到,那句不想后悔里藏着秘密。
这秘密曾在许多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和食不知味的白天,困扰着她。
现在,也困扰着他,尽管他对此一无所知。
雨声再次变大,仿佛要将这片刻的沉默淹没。
“原拓。”她忽然喊他。
“嗯?”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柳冬意望向他,语气坚定,“让自己开心些,至于以后会怎样,就等到以后再说。”
一个好字,从摇摇欲坠的山顶滚落,
带着他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轻松。
雨势依旧,没有变小的迹象。
柳冬意看了眼手机,十点十三分。
原拓注意到她的动作,随即看向她的手提包,不像是能装得下一把伞的容量。
他从吉他包的侧袋里拿出伞,递过去。
“这个您先用吧。”
“没事,雨可能很快…”
“时间不早了,”他语气坚持,伞又往前递了一寸,“您早点回去吧,晚了不安全。”
“那你呢?”她不放心。
“我舍友兼职完会从这边走,他带了伞,我等他就好。”他说得坦然,仿佛确有其事。
柳冬意望着那把伞,犹豫片刻,接了过来。
“那谢谢了。”
雨伞撑开,她走入雨中,
几步之后,忽然回头。
“伞…明天还你?”
原拓的心猛地一跳。
明天,还可以再见吗?
他望着她,愣愣地点了下头。
“明天见。”
他小声说,同她的背影,一齐消散在雨里。
回到车上,柳冬意甩了甩伞上的水珠,将它放在副驾的地垫上。
而后发动车子,转向家的方向。
雨下得大,雨刷器忙忙碌碌地来回摆动。
为了安全,她车速放得很慢,以至于在一个十字路口,没能赶上绿灯的尾巴。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窗,发出沉闷的啪嗒响。
柳冬意打开车载广播,调大音量,试图驱散车内过分的安静。
电台里正在解说一场篮球比赛,主持人激昂的语调在雨夜的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而那些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也让她的思绪逐渐游离。
有过那样的时候吗?
柳冬意在心底问自己,或者问三年前在巴黎,最后一次谢幕,独自坐在舞台上的柳冬意。
坐了多久,她不记得了。只记得久到舞团里的人以为她出了意外,惊慌失措地差点要报警。
那时究竟在想什么,是在发呆,还是在脑海中一帧一帧地复盘每个动作是否完美?
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从那以后,自己就宣布了退役的消息,没再站上过舞台。
这个决定,经过了深思熟虑,
所以柳冬意从不承认后悔这种情绪。
尽管在无数个时刻,她仍然会恨自己。
恨为什么想那么远,想那么多。
明明还有足够的时间,够她再跳下去。
一丝苦笑从喉中溢出,她突然发现,人总是很难理解过去的自己。
广播里的比赛解说结束了,一段轻快的音乐响起,将她的思绪从遥远的巴黎拉回现实里。
她靠在驾驶座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红灯还有漫长的一分钟。
电台切换到了音乐频道,或许是因为大雨影响了信号,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刺耳的杂音。
正当她伸手想要切换频道时,一道熟悉的身影迅速从车侧旁的人行道上跑了过去。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追上去。
距离不远,那身影就停在她车前。
因此,她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十几分钟前告诉她,要等带了伞的舍友一起回宿舍的人,现在却站在红灯下,大雨滂沱中。
而唯一可以遮挡的吉他包,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甚至还微微向左侧去,用身体为它挡住了更多的雨。
柳冬意眉头一蹙,伸手就要去按喇叭,想让他上车。
然而,她还是慢了绿灯一步。
喇叭响起的一瞬间,男生就已经跑上了斑马线,大雨将他淋得狼狈,他却不在意,只是将怀里的吉他包护得更紧。
柳冬意的视线紧紧追随着他,看着他一路跑过马路,冲到对面的公交站台,才终于停下来。
大雨丝毫没有模糊她的视线,她看见他将手中的吉他包放下,然后拉开一半拉链,仔细检查着正面反面。
确认了里面的吉他安然无恙后,他似乎才松了口气,随后抬起湿透的袖子胡乱地擦了把脸,结果显然只是把更多雨水抹到了脸上。
他甩甩手,最终选择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水珠。
见此情景,柳冬意莫名笑了一下。
她回头看了眼红灯,还剩三十秒。
视线再度回到公交站,原拓已经在长椅上坐下,低头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不过距离太远,她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而此时,一辆公交车缓缓进站,停靠。
车窗里出现了他上车的身影,走到后排,
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厢的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和双手。
他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手中的东西。
这一次,柳冬意看清了,是手机。
是在和想组乐队的朋友发信息吗?
她忽然这样猜想。
眼前的红灯开始进入最后十秒的倒计时。
柳冬意无暇再去猜其他,收回视线准备启动车辆,但余光仍注意到,那辆公交车已经驶离站台,向着与她相反的方向开去。
最后五秒,她的手刚搭上手刹,口袋里传来一声轻微的震动提示音。
她拿出手机,显示收到一条新短信。
点开,来自原拓。
「今天非常谢谢您,我已经到宿舍了,如果您安全到家,可以麻烦您告诉我一声吗?」
几乎在她看清短信内容的同时,车载广播里卡顿的杂音忽然消失,信号变得清晰,温暖感性的女声伴随着钢琴前奏缓缓响起。
“夜深了,窗外的雨滴正在轻敲车窗,仿佛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调大音量吧,让雨声成为这首《不能说的秘密》最自然的和声,或许下一个红灯亮起的瞬间,你会听见自己心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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