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公元祀年,冬,漫天裹素,檐角积雪凝霜。
“沈公子!候你多时了!”
女人的声音带着三分嗔意,三分欣喜,从红罗绸帐穿过金环,人未见,声先到,尚在回廊拐角处就蜿蜒婉转地飘了过来。
只见雕花长廊的另一侧立着个年轻男子,可惜他有意遮掩面容,素缎帽沿下神色不明。
随着这声招呼,声音的主人才从长廊尽头绕出来。
月姑约莫五六十的年纪,体态没见走偏,但厚重的脂粉下细微的眼纹还是暴露了她的年龄。
她一见到男子就喜笑颜开,纨扇遮脸,笑意盈盈:“你在这儿看什么呢?”
男子敛眸:“看人。”
月姑循着他的视线往下一看,鼓乐四起,莲台之上有位身姿妖娆的蒙面舞姬翩然起舞,金沙广袖翻飞间漫天金粉。
这女子神态极妖媚,纤腰若柳,步履间似步步生莲,只凭借一个回眸就能引起轩然大波,有钱的坐上头撒钱,没钱的在下头起哄,香炉青烟与鼓乐金粉交织,氤氲出一室奢靡,转眼间气氛彻底攀上高峰。
月姑执扇遮面:“前段时间买的匈奴姑娘,好像叫什么……挛鞮氏。富家子弟吃个新鲜,没过几日就得换,我倒头疼得很呐。你瞧个乐呵便罢了,若想看美人,揽镜自赏不就是了?”
被调戏了,他倒也不生气,就是不怎么说话,单薄的身影在烛火下隐隐绰绰。
“说句不中听的,沈公子勿怪呀。”月姑用扇柄敲敲手腕,道,“三皇子怜惜你,我说句真心话,你不若抓住这个机会,跟他上个床,博了青睐也好替你父母洗清冤屈呀,将心揣肚子里,这样日子你的也能过的舒坦些。”
沈絮静静看着她喋喋不休,瞳孔外围一圈犹如冰裂纹般,像细微的薄刃,藏匿着不见血的锋芒,偶尔勾唇一笑,简直摄人心魄。
“是嘛。”
他的长相,即便是放眼中原,也没几个能相提并论的。
也不知一个男人,是如何才能生得这副惊心动魄的模样。
人就是这样,见多了花样多的,就想啃啃硬骨头。达官显贵总好这口。
他应该生气,应该动怒,但短短一眨眼的功夫,眼里那点情绪居然消散殆尽。
月姑不禁有些佩服,不过她也管不了那么多,最后也只是摇首:“罢了。”
……
……
“岭南边境的防线破了,下邳失守,听说是叛乱,处死了好几个副将和谋士。”
朱漆雕花的包厢里蒸腾着热气,奢靡香与丝竹管乐缠绵交织,与外头格格不入,隐隐约约还能从门缝里透出几声笑声。
说这话的是个面色红润身宽体肥的胖子,双眼含着揶揄的调侃,
“我听说处死的那个副将姓沈?沈什么?”
“这怎么记得。好像是个罪臣后代,约莫二十五六吧,没什么印象。”接话的人话音一转,思索了一番才笑着说,“我听说他有个兄弟,刚弱冠,生得相当不错,比女子还昳丽三分……”
“滑头。”胖子笑骂,“不记得别人的名字,倒惦记起人家家中的兄弟来了,你爹知道得打死你。”
那人脸色一变:“好兄弟,玩笑归玩笑,可别真往外说,我爹若知道我跟叛国家臣联系,还不得扒我一层皮!我只当大伙儿都想瞧瞧才提及这话头的!”
又是一阵哄笑,得了应许后这人才勉强松了口气。
他边斟着酒,边把隐晦的视线往台上移。
“殿下觉得呢?”
台上的人半张脸陷在描金屏风的暗影之中,身量瞧着不矮,且身形轮廓比同龄人都要魁梧些,正是习武的人会有的体格。
或许是地位不低,且脾气不小,架子还大,众人都是冲着奉承他来的,但此人却始终缄默不语,室内渐渐凝滞成一种更加诡异氛围。
谢恒听了半晌,没料到这话题还能到他头上,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觉得不如何啊。”
霎时间,众人的视线都聚过来了。
谢恒把没说完的下半句话缓缓道了:
“怕挨打还敢起哄,你们脑子秀透了吧。”
众人:“……”
胖子尴尬一笑,讪讪道:“殿下何出此言,都是酒友们的玩笑话,殿下若不肯,便罢了。”
别了,他现在不想听这个称呼。
谢恒夹了块菜,吃到嘴里才发现是块苦瓜,“呸”一下给吐了。
——是的,他穿越了。
这种事在灵异怪谈里已经不算新颖,但放在谢恒身上那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谁能在眼睛一睁一闭之间,发现自己换了个朝代而能淡定自若的?他谢恒做不到,能装聋作哑着混段时日已经算不错了。
他一扫而过,目光所及一张张懵逼的小脸蛋,忍俊不禁。
他知道这群人在想什么。
原身不仅文不成武不就,脾气还不小,花天酒地碌碌无为,别看这些都是废物才能赶出来的事儿,真要演起来可不是业余人士能碰瓷的。
遑论这种鸟不拉屎的朝代,结个婚都得跑去钦天监算命的封建社会,一个不注意,说不定就被条条捆了拿去驱邪。
这种人陡然说教起来,莫说惊骇,没往见了鬼方面想就算够本了。
那么这位原身究竟有多荒唐呢?
举个例子吧。
三月前,大虞边境来犯,一把火烧毁了长坂、江陵的粮道。
粮道断绝,硬生生用一万人把大虞三万军士困死在峡口,跌跌撞撞跑回来不过万余残兵,个个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曾经的精锐雄兵,成了一群形如枯木朽株的行尸走肉。
陛下大怒,城中百姓为了备战如日中天交粮纳税,可谓是苦不堪言,死去的将士家中到现在都没抚恤完。
他作为皇子在干什么?
在逛花楼。
谢恒过完了嘴瘾,才想着维持人设,露出一个十分和善的微笑:“开个玩笑,缓解缓解气氛,这么紧张做甚?请,当然请。”
众人:“……”
“将人唤进来吧!”
敢情早就把人叫过来了,上司的意见其实就是浮云吗?
话音一落,门就被推开了。
是个什么人呢?
谢恒还真挺好奇的。
又是暗示又是明示的,只差把人压到这儿了,二十一世纪的谢恒什么美人没见过,非说一个男人能将他迷住的话,他是万万不信的。
推辞的话少不了惹一身腥,为了不被怀疑,干脆将计就计,见一见也无妨。
好奇也就是顺带的啦,谢恒心中哈哈一想。
他的视角是朝下的,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白色的衣角。
嗯?穿得挺素静。
再是声音。
“见过殿下。”
凌冽声音犹如珠落玉盘,谢恒下意识一抖,手中的酒盏没拿住,清脆一声响,碎成了两半。
“……”
循声看去后,不免微微睁大了眼眸。
只见那人一袭素静的白袍,将斗篷摘了之后,素袍后青丝披散,没簪子,就用一根竹子挽起了发,白玉雕琢般的五官被烛光虚虚拢着。
分明清冷疏离,但又不得不垂目行礼,眼底的挣扎和抗拒源自于谁自不必多说,可就是这份困兽之斗,叫人油然而生的保护欲抓心挠肝地勾着众人的心神,颇有一番韵味。
孤傲、清高。
翻来覆去,谢恒竟只能用这两个词形容他。
心跳越来越快,犹如震耳欲聋的擂鼓声,敲得他肋骨都隐隐作痛……渐渐地,谢恒缓过了神,但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张脸他好像在哪见过。
或许是谢恒的视线太过明显,沈絮眼皮微掀,眼尾上挑,跟他对视了个正着。
谢恒不闪不躲,还冲他wink了一下。
……沈絮立马移走了视线。
喂,要不要这么嫌弃。
“沈絮,叫你来吃酒,来得这样迟,你是不是得罚几杯?”
“我只道通判大人是约我来议我姨母的事的。”
“昭仪娘娘的事自有贵妃做主,你就是太操心,管事管到陛下后院里去了。”
“哐当——!”玻璃盏碎了一地,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包括沈絮。
“碎了。”谢恒十分可惜,“收拾收拾吧,再给我拿个新杯子。”
侍女连忙应声后退去。
也因为这么个小插曲,方才不愉快的话题也没能继续。
“别看我啊。”谢恒笑着说,“不是说来吃酒的么?”
沈絮抬眸,恰好跟他对了个眼。
这个时候谢恒才注意到,他的左眼下,有一颗不太明显的泪痣,若隐若现,勾人心魂般地存在着。
倒不如说他从未在一人身上见过这样矛盾的情绪,疯狂与平静竟然能共存,昳丽的眼角里藏着雪白如出鞘刃般的锋芒。
有撕心裂肺的恨意被沉痛的哀伤掩埋入土,转眼间,居然能和和气气地抿唇一笑置之,变脸速度令人咂舌。
就是眼神有点不对劲。
似乎有点敌意。
谢恒也算知道了,沈絮并不喜欢他。
他也不自讨没趣,百无聊赖地盯着他的侧脸,脑中忽然一闪而过熟悉感,但没来得及抓住,就如流水般从指缝间流走了。
说吃酒真吃酒,酒鬼们喝高了,又按捺不住开始作妖,一个个轮着劝酒。
第八遍后,沈絮仍旧无懈可击:“草民不胜酒力。”
“你敢走?”那人终于憋不住,暴露目的,“好歹你也是天子门生,你们沈家通敌卖国,你兄长勾结外族,殿下不嫌弃你,你倒推拒上了?今夜诸君家中各有家事,唯独你闲着。殿下留你彻夜长谈,抵足而眠,你也要拒绝?”
谁知此话一出,沈絮眼神瞬间就变了。
谢恒看见他攥得青筋绷紧的手背,恨意犹如附骨之蛆在瞳孔中一闪而过,从那张伪装得极好的画皮里张牙舞爪地往外渗透,谢恒都惊了一惊,都怕他如果现在若手里有把刀,会直接暴起将起哄的这人一刀刺死。
但他担忧的事情没发生,因为沈絮这人太能忍了。
谢恒眼睁睁看着他绷紧的喉结滚了滚,像是把翻滚的情绪打碎了往肚子里咽,最后一收拾,敛眉顺眼,恭恭敬敬地说:
“恭敬不如从命了。”
就这么忍回去了?
他看着沈絮独自一人侧坐着,暖黄的烛火光莹莹拢在那张侧脸上,犹如一株孤傲的雪松。
能屈能伸,令人叹为观止。
也不知是他哪个动作触及到了谢恒的神经,他瞳孔微睁,转瞬间脑中一片清明,想起来了——
画。
对了,那副画。
那幅画挂在展览馆,当时的谢恒跟着了魔似的往里走,但只要一回想,脑袋就嗡嗡痛。
一睁眼一闭眼,他就成为了另一位“谢恒”。
难道那不是一幅画,真实身份其实是一个隐藏在低维度的能引发量子变化的小型黑洞?
……不,谢恒决定不去思考这么哲学的问题。
关键是现下一回想……那画中人也是一袭白衣,极为传神,但与一般的神似不同,画风也并不含蓄,将眉眼与唇鼻勾勒得栩栩如生。
——不就是沈絮么!
……谢恒一时间惊骇不已,无言了。
他那群狗屁精改变策略,亲昵道:“清之,你坐那么远作甚?来与我换一换。”
换一换,就换到谢恒身边来了。
沈絮刚想起身,被谢恒叫住:“——不必动辄劳动!”
狗屁精们这下才是一愣,不明白谢恒的意思,讪讪地坐了回去:“……是。”
话聊到这里,谢恒心中大概已经有个模糊的轮廓了,沈絮现在就是个软柿子,比他处境还遭。
再详细一点就不太清楚了,不过人在低谷之际,若要拉拢还是比较简单的,若沈絮真的知道那副画的存在,说不定他的穿越就跟他脱不了干系。
换句话说,万一这软柿子也是穿越的呢!
听人讥讽,软柿子脾气也软的很,虽然极有可能是装的,但至少他生的好,嗓音又好听,让人能卸下大部分的防备:“我不见怪。”
谢恒顾忌着正事,提醒:
“日暮西山了,还不走留着过年?”
其余人当他开玩笑,乐呵呵地说:“年已过了,不差这些时候。”
谢恒瞪他一眼:“酒也没了,留着干嘛?”
狗友们:“……”
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久留就是不懂规矩,几人迟疑:“那下官们告辞了?”
谢恒朝他们扔酒杯:“快滚。”
他虽说是故作纨绔,但言语里也有八分是真。
最重要的是生怕这几人说出点什么“就范不就范”的虎狼之词,沈絮一听不乐意,掀桌子罢休,与他一翻脸……
谢恒不愿细想。
几人尴尬一笑,彼此对了个视线,裹着一身酒气挤出门外。
狗友们走了,这群侍女谢恒也没留,转眼间包厢里只剩沈絮与谢恒两人。
人都走光了,沈絮仍旧微微垂着眼,还是那副泥菩萨的好人模样,若没先前那短暂的爆发,谢恒还真摸不清这人的脾气。
谢恒坐不住,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心肝忽然胀得厉害,像合该印入骨髓的脸在时间长河里被迫遗忘,风一吹,尘埃全散了,心中空荡荡的厉害。
他沉默三秒,祭出神秘打卡金句:“奇变偶不变?”
“殿下?”
“在呢。”谢恒说,“开个玩笑,别介意。”
他仍不死心,左右摸了两圈,对沈絮说:“诶?我手机哪儿去了?你带手机了吗,借我用用。”
沈絮默默盯着他,最后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眉。
谢恒:“……”
“我还是开玩笑的。”
沈絮轻而缓慢地颔首,默默端起杯子轻饮。
“喝的什么?”谢恒好奇道。
“君山银针。”沈絮总算理他了,放下茶杯缓缓说,“姨母得的赏赐,草民分了点,就叫侍女们烹了一壶。”
“殿下要试试吗?”
“不必了。”
养生是不可能养生的。
“你还有个姨母?”
“纳兰昭仪,是我的姨母。”沈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殿下不是知道么?”
“是吗?”谢恒挠挠下巴,“我记性不太好。”
“殿下究竟想和我说什么?”
我,我去,实在是慧眼如炬,他都伪装得这么完美了,居然还是被一眼就洞察了,谢恒叹为观止。
谢恒蹭一下站起身,沈絮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等人一掀衣摆,坐他旁边时,不禁瞳孔微睁,几乎是瞬间掐住了自己的衣袖。
“那我真说了啊。”
“……”沈絮沉默一瞬,“殿下请讲。”
谢恒靠着素案,倾身认真地盯着他,恨不得盯穿一个洞:“你是不是穿越的?什么朝代的?”
沈絮盯着他,两人面面相觑几秒后,沈絮先缓缓开了口:“——我不太明白。”
“那我换个说法,我们熟吗?”
沈絮含糊道:“尚可。”
“能再具体一点吗?”
沈絮长长叹了一口气,莞尔一笑:“尚可。”
这个尚可具体“可”到哪个份上还不确定,谢恒先急了:“那你会不会画画?”
比如自笔画,留个肖像等着遗传百年……
但沈絮在谢恒遗憾的目光下摇首道:“不会。”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半晌,甚至沈絮看他的目光越发温和,全然不似之前那般冰冷。
但谢恒的心倒是越来越沉。
——坏了。
这人好像真不是穿越的。
沈絮忽然道:“殿下很紧张吗。”
他哈哈一笑,汗如雨下地轻咳两声:
“说不定是困了,困了就容易胡言乱语,天色已晚,不如你也回去早些歇息?”
“……”沈絮笑道,“那可真是大事不妙。”
谢恒感觉肩膀一沉,是沈絮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清冽的气息吹拂耳畔,只听沈絮声音带笑,却冰冷无情:
“殿下都把人支走了,不然就在这儿睡吧。”
“……在这儿睡?”
“嗯。”沈絮温柔道,“我陪着殿下。”
话音一落,即便察觉到不对劲也没能品出缘由,只觉眼前有残影一闪而过,谢恒背上的寒毛竖了一下,话音先被掐住了。
没感觉疼,只感觉凉,凉得人发抖。
这凉和疼都是后知后觉的,谢恒想继续说话,一张嘴喷出一大口血来,他捂着脖子,摸到一个类似于刀刃的冰凉的事物,牢牢钉在他的皮肉里。
霎时间,沈絮的脸色变得异常冰冷,像蓄积了常年的森寒蓄积勃发,看死物般的眼神在谢恒的瞳孔中天旋地转。
谢恒:握草!
不知怎么的,他近乎是瞬间,条件反射般一把擒住了沈絮的衣领——
沈絮:“……!”
他显然没料到有这一出,突然爆发的力量让沈絮骤然失去平衡,跟着“咚——”一下重重摔在地上。
血液流尽的最后一秒,谢恒眼底是他掩饰不住的惊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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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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