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是那种住院部特有的、被窗框切割成四方的灰白。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擦不亮，也丢不掉。
许念晞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目光没什么焦点地落在那片天空上。床头柜上放着半杯凉掉的水和一本崭新的硬壳笔记本。护士早上来量体温时，体贴地撕掉了昨天的那一页日历，并在新的一页角落，画上了一个小小的、用圆珠笔勾勒的笑脸。
许念晞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记得护士撕日历的动作，记得那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甚至记得护士离开时轻轻带上门的那声“咔哒”。
但她需要很努力地去想，才能模糊地记起——哦，那是早上发生的事情。
而现在，窗外的天色已经透出傍晚的沉静。
记忆像是塞满了棉花的旧枕头，蓬松，却抓不住任何实在的东西。有时她会拿着水杯怔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举起它。有时她会看着窗台上那盆绿萝，叶子有些蔫，却想不起是谁放在那里，又放了多久。
主治医生建议她写日记。
“哪怕只写几个字呢，许小姐。”医生语气温和，带着职业性的鼓励，“给明天的自己留点线索。锚点，明白吗？对抗遗忘的锚点。”
那本笔记本崭新得刺眼。她拿起笔，笔尖悬在扉页上空良久，墨水最终不受控制地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圆点。
写什么呢？
写给谁看？
一个连自己都快忘记的人，还需要记住什么？记住今天吃了什么药？还是记住窗外那片永远不会变蓝的天？
最终，她只在那空白的页面上，缓慢地、有些虚浮地写下了当天的日期。字迹有些陌生，不像她曾经苦练过的、带着点锋利笔锋的签名。
下午的时候，病房里来了访客。
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套裙，妆容精致，手里提着一个果篮。她眼里有种藏不住的难过和一种过分小心翼翼的神情，像是怕惊扰了玻璃罩里的蝴蝶。
“念晞，”女人放下果篮，声音放得极轻，带着试探，“是我，林薇。我们大学时上下铺，记得吗？”
许念晞安静地看着她，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掠过对方精心描画的眉毛、殷红的嘴唇。大脑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被拨动了一下，发出几不可闻的弦音，但很快又沉寂下去，留不下一丝涟漪。
她摇了摇头，嘴角努力牵起一个表示抱歉的弧度。
被称为林薇的女人眼圈几乎是瞬间就红了。她慌忙低下头，假借整理果篮里的橙子来掩饰情绪。“没事，没事，不记得没关系。你看，我给你带了你以前最爱吃的橙子，赣南脐橙，你说甜得不像话，能甜到心里去……”
女人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那些关于大学宿舍的夜谈，关于一起骂过的渣男，关于通宵赶设计稿的疯狂，关于食堂某道永远手抖的打菜阿姨……鲜活热闹的词汇从她嘴里蹦出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许念晞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像是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别人的故事。
直到林薇的话语里，不经意地嵌入了一个名字。
“……那时候何宇薛那家伙，创业刚起步，真是忙得脚不沾地，像个陀螺。有好几次你生病发烧住院，他那边项目卡在关键节点，根本脱不开身，还是我们几个姐妹轮流来照顾的。为这个，我没少私下骂他混蛋，说你真是……”林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猛地捂住嘴，眼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慌乱，像是说了什么绝对不该说的话，“念晞，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后来……”
何宇薛。
三个字。
像一枚淬了冰的细针，毫无预兆地刺入脑海最混沌、最深的区域。
许念晞的指尖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没有清晰的画面，没有连贯的故事脉络。
只有一种感觉——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揪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酸痛。那痛感密密麻麻，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带来一阵几乎让她窒息的空洞感。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盯着雪白被套上细微的纹理，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茫然：“……何宇薛？”
林薇的脸色微微发白，连忙摆手，语气变得急促而否定：“没什么没什么！一个……一个很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而已，无关紧要的人。念晞，你别想了，医生说了你要静养，不能耗神……”
无关紧要。
许念晞在心里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
是吗？
可是……为什么心口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凿开了一个洞，正呼呼地漏着冷风？
探望时间结束的铃声适时响起，解救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尴尬。林薇几乎是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又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之类的话，便匆匆离开了病房，背影甚至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医疗仪器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
许念晞独自坐在床上，很久都没有动。
窗外，那片灰白色的天空终于彻底暗了下去。
许久，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拿过了床头那本崭新的笔记本。冰凉的硬壳封面触碰到指尖，让她轻轻颤了一下。
她翻过写着日期的那一页，来到一片全新的空白。
笔握在手里，却比之前更加沉重。
那个名字带来的心悸感，那阵尖锐的酸痛，还在胸腔里隐隐回荡。
她犹豫了很久。
最终，笔尖落下。
在那页空白的纸上，在窗外漫进来的、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她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字——
何宇薛。
墨迹干涸。
像一个无人解答的谜题，一个抛向虚无的问号，孤零零地停留在苍白的纸页中央。
她看着那名字，眼神是一片全然的陌生与迷茫。
仿佛写下它的，并不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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