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正时分,皇宫大内
已经到了下值的时候,心事丛丛的王俭漫步离开政事堂值房,从右掖门出了皇宫。
宫门外,王俭的管家看到自家主子出来赶紧迎了上去,“相公,方才叔老相公那边的人来传信,请您散朝之后过去一趟,您看?”
王俭好似没听到一般,抬头看了眼正欲西斜的彤彤红日,在管家暗自焦急的等待中,淡淡说道:“那就去吧。”
说完,王俭不顾管家作何反应,转身上了马车。
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上,王俭不再像刚才在人前那样平静,三绺油光水滑的胡子颤颤巍巍,面上肌肉抽搐,两个眉头紧拧在一块。
‘二叔这会儿叫我过去能有什么事啊?不会是……不可能!他老人家绝不可能知道这事,没道理啊!’
王俭忧心忡忡,几次撩帘子,想要吩咐管家掉头回去,但反复犹豫之下,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开得了这个口。
一直到马车停到了王老相公府门之外,王俭还是没能拿定主意,但他此刻也已经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相公,到地方了。”王俭的管家隔着帘子低声道。
深吸了一口气,王俭定了定神,起身下了马车。
在一旁候着的王老相公府上的管家见到王俭,赶紧上前见礼,“大相公您来了,我家老相公在内室等着您呢。”
王俭点点头,默不作声,跟着管家进了府里。
到了王老相公居处的门外,管家停住了脚步,侧身抬手示意王俭自行入内。
王俭摆摆手叫管家退下,自己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进了屋子。
一进到屋内,王俭并没有马上看到人,他左右张望,却听到东边暖阁里传来说话声。
“是大郎吗?”
混沌不清的声音,王俭听得出来说话的正是他二叔王诵,便赶紧答应了一声,转身去到东间。
“二叔,是我。”
东间里原是按书房模样布置的,靠着南窗一张大案,案边斜支着一把躺椅,王诵此时正躺在上面,腿上搭着张薄毯,闭目养神。
这位看似了无生意、须发皆白、形容枯槁的老者,却正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相。
听见动静,王诵微微睁开眼,浑浊的眼珠寻摸了几圈才找着王俭所在的位置。
雪白的胡子颤了几颤,王诵哆嗦着抬起手,口中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来,“你看看,那是什么。”
王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老头儿手边的书案上搁着一个小小的布袋,从微敞着的袋口里面隐约透露出一抹晶莹洁白。
待看清了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后,王俭右眼眼皮猛地一跳。
——那是一袋盐。
一袋白花花、沙楞楞的细盐。
白如雪,细似沙,端的是上好的海盐。全不似京城百姓常吃的解池盐那般,颜色发青,颗粒粗大。
朝廷规定两京的食盐一向只由河东道的解池盐湖供应,几十年来,解池盐的产量和价格一直都很稳定。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来是可以平抑京城物价,便利民生;二来也是为了避免由于盐价剧烈波动可能引发的政局动荡。
而除了解池所产的湖盐,大秦境内还有两大主要产盐区。
一处在剑南道,西南边陲的盐井里打出来的井盐。因为需要靠大量柴火熬煮结晶,成本颇高,所以川盐多数只流通于剑南道周边以及与西南诸国的边境贸易中。
另外一处便是淮南道,沿海诸州围海造田晒出来的海盐。海盐成本低产量高易于获取,淮南又地处水陆交通要津,所以淮盐的流通范围极广,是大秦百姓最普遍的食盐来源。
朝廷为了控制地方,同时也为了攫取高额利益,一直对淮盐收取极高的盐税,从而使得倒卖私盐也成了一项利润极高的生意。
虽然朝廷也在不遗余力的打击私盐,毕竟这涉及到一笔十分可观的盐税收入,但实际情况却是私盐向来屡禁不止。
这种事从来都是官匪一家,说到底淮南私盐的买卖终究是掌握在淮南王氏的手中。这一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地方上私盐横行,官府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真下死力气去管。明面上该缴的盐税,淮南王氏也会大差不差地应付过去。两边就这么心照不宣地敷衍着,面子上也都能过得去。
但这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京城,这不仅关乎着朝廷的脸面,也标明了淮南王氏的态度。
这件事往小了说,是干犯国法,牟求暴利;往大了说,那就是心怀不轨,图谋乱政。
这么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二叔……”王俭张了张嘴,想要替自己分辩些什么,却只觉得喉头发紧,哑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认识?”王诵的眼睛这会儿已经完全睁开了,撑着扶手打算坐起来,王俭低着头赶紧上前搀扶。
待王诵坐稳当了之后,他又抬眼一瞬不错地盯着身侧的王俭,“淮南的私盐都卖到我府里来了,王讵他们到底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被问到了点子上,王俭此时根本不敢与王诵对视,垂着眼睑视线不住地游移。
淮南王氏一共有两支,如今身在京城的王诵和王俭他们都是当年竞争家主失败,被迫出走的庶长子一系。而现在还留在淮南当地的淮南王氏本家,则是当初在家主之争中胜出的嫡长子一系。
虽然同属淮南王氏,彼此之间血脉隔得也不算远,但两支的关系向来不睦。
这些事,王俭不是不知道,但在本家那些人的糖衣炮弹和曲意奉承之下,他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到底与他们厮混到了一处。
见王俭低着头不说话,王诵恨铁不成钢,“你以为他们怀着什么好心吗?你和我如今若不是同处在都堂这个位子上,他们恐怕连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他们当初只说要我行个方便,我也没想到他们会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好半天王俭才憋出一句话来,却仍是顾左右而言他。
王诵简直要被自己这个没有半点政治头脑的侄子给气死了。要不是他姐姐做了官家的皇后,有着三十多年的夫妻情分在,就凭王俭这个脑子,他还想像如今这样,年仅四十岁就出任辅相参预枢机,他也配!
“你只说,他们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王诵厉声道。
王俭见实在是隐瞒不下去了,只好自暴自弃地跟二叔说了实话,“他们一共给了我三百万贯,还有同州一万亩地。”
“多……多少?”王诵猛地听到这个天文数字,顿时愣在了那里,瞪大了双眼,咳呛两声,哆嗦着不敢置信地问道。
“三百万贯。”王俭破罐子破摔,又重复了一遍。
得到了准确的答复,王诵叹了口气,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一样,软软地瘫坐在躺椅上。
‘三百万,好大的手笔!’
王诵忝为当朝首相,一年俸禄衣食林林总总加在一块,也不过才四千多贯而已,而这已经是冠绝百僚了。
普通一个五品官,如知州、郎中之流,每月俸禄不过才一百贯左右。就说他王俭,再往多了算,一年的合法收入也超不过三千贯去。
只为了一个私盐的买卖,值得王讵他们花这么多钱去买通王俭吗?
电光火石间,老辣如王诵立刻想明白了王讵他们的真实用意。
他们根本就不是为了私盐的生意,京城的百姓一共就这么多,就算他们全都去买淮南的私盐也挣不了几个子儿,这点钱几辈子也填不上三百万贯的大窟窿。
王讵他们肯花这笔钱,就是为了买王俭的一个把柄。
三百万贯对于有着几百年底蕴的淮南王氏来说,还算不上什么伤筋动骨的数字。但对于一个朝廷的辅相来说,却是个极大的把柄。
王诵自问如今的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正常情况下,一旦自己百年之后,王俭必然会更进一步,位列三台。到时候王讵他们攥着这个把柄,自然能让王俭为他们所用。
指挥朝廷宰相如御牛马,这将会是何等的场面啊!
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
此刻王诵心里已经了然,自己这个侄子的政治生命,到这儿就算是到头了。
这么大的一笔数字,再加上同州那一万亩土地,张放那条狼不可能一点味都闻不到,这件事官家迟早会知道。
真到了那一天,就连王俭现在这个辅相的位子,恐怕十有**也会保不住,王讵他们的钱自然也会跟着打了水漂。
想到这里,王诵不禁悲从中来,长叹一声。
王俭如此不堪大用,自己那几个儿子也没比他强到哪去,等自己去后,还有谁能撑起王家的这片天呢?
王诵这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落在王俭的耳中却宛若雷霆,他仿佛被电了一下似的,猛地打了个寒颤,满脸惊惶地望向王诵。
王诵见状,也只能强打起精神安抚他道:“你不要慌,也不要怕,这件事我自有计较。本家的那些人要是再来找你,你也不必再理会,每日里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就是了。”
听了王诵的话,王俭如同吃了颗定心丸,悬了半天的心终于能放回肚子里了,“我都听二叔的!”
“好了,你先回去吧,我累了。”王诵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浑身卸了力气,瘫在椅子上说道。
随着王俭的离去,王诵的神色也渐渐萎靡,仿佛再也没了精气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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