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扶着我起身，伺候我穿着和我不太相称的首饰和衣服。
我嗫嚅地不好意思，“能不能，换一套…”
“是，殿下。”
宫女没有丝毫犹豫，她像是服从命令的木偶。
我索性挑了最素的一套穿好，宫人们领着我去飞云殿。
我看着桌上清淡的饮食，然后坐在方凳上。
“我”现在才十三岁，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穿戴繁复的衣装，住在金碧辉煌的大殿。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我一定不属于这里。
我记得，我以前好像很久很久都是一个人…
我一口一口强迫自己喝粥，幼女的身体让我不太习惯。
吃完饭后，药也熬好了，由几个宫婢端上来。
一个端药碗，一个端蜜饯，一个端漱盅，一个端手帕。
明明是一件小事，却要四个宫婢事无巨细地去做。
……到底是皇天贵胄啊…
大抵是我既不哭也不闹，宫人们面面相觑有些难以适从。
我从她们的嘴里知道，我的母妃是唐妃娘娘唐栎，陛下唯四的女人，余下的是皇后孟昭、芙贵人李蓉、庆更衣古湄。
芙贵人犯下大错余生是出不来冷宫了，庆更衣在我出生前很早就逝世了，所以后宫里只有我的母妃和皇后二人。
皇后是书香孟家的大家闺秀，孟相的掌上明珠，陛下和皇后是少年夫妻，共育三子一女。
唐妃，也就是我的母妃，出身武将世家，我的祖父是跟着先皇南征北战的骠骑大将军，我的大舅是禁军统领，唐家历代受重用，所以母妃一定得嫁给皇帝，哪怕她再喜欢孟相家的长子皇后的长兄孟长纾。
说到我母妃，宫人们可谓是眉飞色舞，简直可以堪比说书先生，当然，如此传奇的女子，谁都可以说上两嘴。
毕竟纵马长安、秋猎夺魁、翻墙越院见孟大公子、请命跟从剿匪、殴打御史家的小姐……
是唐家娇生惯养、明媚娇纵的大小姐。平生最爱落泪，曾哭着打死一只大虫。
据说和陛下差了八岁，本来誓死不嫁，后来孟公子因病仙逝才愿意入宫，可以说是相当有骨气的一位大小姐。
也许是因为孟大公子，母妃和皇后像极了相见恨晚的姐妹。
母妃膝下只有我和阿弟两个孩子。
据说当时京城里有几大风云人物——风光霁月孟长纾、逢星摘月（月便是孟公子，星是境安小王爷）唐栎、醉酒斩仙（仙也是孟公子）唐桉、剑眉星目沈负案（境安小王爷）。
唐家一时风光无比，唐家阿栎更是明艳娇媚…
芙贵人是李尚书的庶女，当年选秀时入宫的，庆更衣也是。
我看得出，母妃不喜欢皇宫，她是一个很爱哭的人，冰冷的宫殿哪里会有山间小屋自在。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壳，抖了抖衣衫，“我想去找母妃。”
宫人看着我眨了眨眼睛，然后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拱身引我前去。
幼弟去上学了，一时间长月宫显得有些萧条和落寞，我看着红墙绿瓦，突然一种不知名的情愫让我紧锁眉头。
我跨进宫门，上了年纪的宫人们向我行礼，岁月像风，看似无力，却把她们的容颜如沙般蚕食刮走…
母妃坐在庭院的秋千上，也不荡，就这样坐着，凝视着和外边一样的天。
华贵的衣装一层一层地掩盖住她的心，她生生压住自己的委屈，也许她也在怀念某个人或者某段时光吧。
嬷嬷我的乳母，她也放弃了自己心爱的江湖少侠同母妃入了宫，她上前屈膝恭敬地说：“娘娘，公主来了。”
母妃才恍然发现我现在她的面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她的笑像是苦笑。
她拉着我往内殿去，天色越来越明朗，宫人们洒扫的洒扫，侍奉的侍奉。
母妃就这样拉着我的手，坐着也不放，良久后，她猛地哭了。
我在心里想，她是不是在哭祖辈血洒边关自己却无力保护子女，是不是在哭孟长纾要是没死就好了她就不会卷入这些钩心斗角。
或者，她在哭她自己，年少时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唐家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被困在深宫出不去。
“母妃，母妃…”我叫着她。
“婩婩…怨不怨我？”
半晌，我们在没说话，相对而无言。
直至午膳上来，阿弟下学，才结束这段沉默。
饭后，皇后命人来请母妃、我与幼弟去赴宴。
今日，宫宴是为了庆贺天下太平了一年，后妃同大臣家的女眷在一处，我们的位置排在上面。
母妃把幼弟带到前面男宴里皇兄们的下位，叮嘱他听话便回来同我坐在一处。
牟家的孙三小姐和她的祖母坐在一起，趾高气昂的，像是看不起在场的所有人。
皇后是一个极温婉的女子，我的五皇姐就坐在她的跟前。
宴会进行一半，皇后和五皇姐说了几句话，我本来在看歌舞，一转头就不小心撞上了，但是皇后仍朝我递了一个微笑，我的心一时间暖暖的。
随后，五皇姐离了座向母妃与我走了过来，又在我母妃旁附耳说：“母妃，母后想同您说说话。”
然后母妃拍了拍我的手让我安心便去了五皇姐先前的位置，五皇姐也坐在了我的旁边。
“六皇妹，切记，今天无论发生什么，都靠着我，如遇不测，也不要放弃。”
“皇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不太明白，但从之前说朝中有人要谋反，我猜是今晚有人要动手了。
五皇姐摸了摸我的头，轻轻地说：“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宴会不知不觉接近尾声，突然，男宴外殿那边传来一声尖叫：“来人，有刺客！”
然后似是一群黑衣人涌入宫殿，厮杀的声音传来，一队侍卫进门，“娘娘，还请娘娘们随在下躲避！”
皇后和母妃互相搀扶，明明快要倒下的两个人却强撑着站了起来，女眷们聚在内殿的偏殿，年级小些的已经被吓哭了，母妃安抚好皇后以后夺过了侍卫长的剑走向牟家祖孙。
“你这是干什么，唐栎你不要太过分！”那牟家妇人护着推我下水的罪魁祸首，指着我的母妃吼着。
“牟老夫人，今天的事你最清楚，可惜我唐栎不想浪费口舌。”说完，祖孙二人已经血溅当场。
母妃嫌恶地将剑在尸体的衣服上擦拭，女眷们更是被吓得不轻，但她们不敢轻举妄动，母妃把剑还给了侍卫长。
侍卫长只是叹了口气。
皇后和五皇姐根本没有在意，我看着我的母妃她也看着我。
随后一群黑衣人闯入内殿，女眷们慌乱地四处奔逃，我尚站在原地却被人一把抓着往前跑去。
五皇姐和乳母，一个人拉着我的衣袖一个人抱着我。
我们从偏殿后面的的矮墙翻了出去，此时殿里已经血流成河。
母妃和皇后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宫门…
火光四溢，万箭齐发，我看着身后的宫殿化作火海化作灰烬，心已经要跳出身体，恐惧蔓延向四肢。
宫门无人看守，我们正准备出宫门却被人发现了。
“你们是谁。站住！”一个士兵冲了过来，看样子，是乡兵。
五皇姐放开了我，转身一把抱住那士兵拖着他。
“六妹快走，别回头，这是贼党的人，快走！”五皇姐似乎用尽了平生的勇气，嘶哑的声音冲进我的耳海。
我想救她，但我明白，我们之间，必须活下去一个，她放弃了自己，把生的机会给了我，那么就必须活下去。
那个乡兵用刀捅着她，血从她的嘴里溢出来，从她的伤口漫出来，我回头看着这一幕，嬷嬷已经把我带出宫门，我看着她吼道：“五皇姐——”泪如泉涌，我想唤醒她，结果眼睁睁地看到生命一点点在她身上流逝。
而朱雀大街上，尸山血海，到处都是攻伐的痕迹。
接下来，就是如何出城门了。
我们跑到最老的东城墙，发现原来东南角有一个狗洞，我先爬了出去，嬷嬷却卡住了，嬷嬷叫我快走，冬日的寒风吹着我，我的鼻涕和眼泪凝在脸上，我求着嬷嬷别不要我，我什么都没了，再不能没了嬷嬷，于是我俩都用力，她用力出来，我用力拽她出来。
终于我们出来了，随后，嬷嬷三两下把我头上的首饰塞进衣服，又把她的披风给我裹住。
她抓了两把土抹在了我的脸上，她自己也抹了点，逃跑时发髻已经凌乱，我们就这样快走了好几里路。
我们遇到了一个驴子拉的板车，嬷嬷说自己和我是从城里逃难逃出来的希望能搭一程去平县。
那车夫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就这样一步一步离开了京城。
天亮时分，我们已经到了平县，但是平县的官吏已经封了道路，于是我们只能绕道离开。
官道上的士兵拿着我的画像四处询问，我们决定走小路或者水路。
嬷嬷让我改口叫她阿娘，她也改口叫我婩婩。
于是，我们没有固定方向地往北走，途中，叛党的追兵拿着我的画像盘问村民，为了逃命，我的乳名婩婩也不得不改成囡囡。 后来我们行至边陲，追兵便没有了，我与阿娘都十分奇怪。
到了边疆小城我才一个，原来守边大将是父皇出生入死的兄弟，和贼党势不两立。也许是怕那二十万戍边大军，又或许是不得民心，总之，他们自顾不暇放弃了对我的追捕。
进城时，我们已是衣衫褴褛，两三天没有吃饱饭了。
守城门的士兵出于好奇问我阿娘，“你们二人是从何而来？”
阿娘搂着我，抿着唇，可能是太久没喝水了声音已经嘶哑。
“官爷，我们是上京逃难的百姓，一路逃来贼党遍地，已经无处可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走出来一个首领头头儿，他先是叹了口气，“你们，可以去城里衙门登记，等分了地儿就可以住下了。”
那时阿娘拉着我拜谢，可能是装的太成功，没人发觉端倪，我们也就蒙混过关了。
“阿娘，我们以后就呆在这里了吗？”
“嗯。”
“要待多久？”
“也许几年，也许更久…”
……
历尽波折，我们在这里定居下来，户籍登记也是亭长阿叔去办的，他说：“我们乡里好几年没有人来了，多了人是好事，我可得帮你们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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