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他又看见了那道熟悉的素白衣角,池余想去抓,伸出手却看见自己满身的泥污。
肮脏不堪。
于是他停在原地,看着那素色的衣衫越来越模糊。紧接着梦境开始颠转起来,一声刺耳的嗓音轰得破入自己的耳畔。
摇摇欲坠的梦开始被这粗鄙嗓音的主人主导,一如池余入府前的时日。
“老子辛辛苦苦养你七年倒是让你先学会在老子眼皮子底下私藏东西了?!老子平时给你的还他妈不够吗!要你在这藏?!”李柱蹲身揪着自己身前不成片的烂布吼道。
“拿来。”
李柱向身后几个半大的孩子招了招手,见迟迟没动静,他便狠狠白了一眼那几个大气不敢出的懦弱样,狭长的双目中全是狠戾与威胁。
那些乞儿有的支支吾吾犹豫着,有的看不下去趁没人注意悄悄跑开的,也有的开始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
却没有一人上前出手制止的。
“大哥不能再打了······地···地上都是血······”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道。
“唾!他这条命都是我给的,能流得出血他都要跪下来给老子磕头!把东西给我拿来!”李柱瞪着那些蓬头垢面的乞儿又厉声道,“老子说过,你们讨来的东西不管好坏都得给我一点不差地拿过来,拿来让我李柱检查检查再平分给大家,今天敢有一个人不上交,明天就会有第二个人,到最后你们谁还有的吃?等着活活被饿死吧!我呸!”
“老子教你们的是’分’,不是’藏’!”
李柱的三言两语顿时让身后的孩童哑口无言。
在他们流民乞儿这种有这顿没下顿的人生里,还有什么能比温饱来得更重要?
在常人的世界里,或许是世事无常生死有命,但于李柱他们来说,温饱就足矣和生死挂钩。
于是孩群中再没有人提出异议,他们拿来李柱要的木棍,静静看着那小小一截狠狠挥打在地上匍匐的“自私自利的废物”,看着飞溅的鲜血染上、再浸透那截打得快散架的木枝,他们也没再说一句话。
应该如此。他们认为。
这样的一个时代,或战乱硝烟纷飞,或和平安居乐业,但“弱肉强食”这四个字,上至百官强权,下至乞儿流民,即使是人们眼中不懂事的稚嫩孩童,是一则与生俱来的生存法则。
而李柱他们口中义正言辞的“平分”也不过是欺凌他人的糖衣罢了。
平的是谁,又分了谁?
梦境模模糊糊,但池余仿佛切身感受到了身上因为殴打而传来的阵痛,真实得连这天气都与那天无异。
一样的高温逼仄得令人难耐,空气细细密密黏糊在人身上。
汗味、血腥气、腐味伴着街铺传出的食物香味杂糅在一起闷在那条长街上。
让人透不过气来,像是下一瞬便要在这些纷杂气味里窒息而亡。
李柱抹了一把额角上渗出的密汗,随手丢了那沾满血腥气断不成形的木条,便不堪酷阳,躲进了小巷深处庇荫。
小巷两侧长着不少攀着墙角生长的老树,冬末春交时便会生长得郁郁葱葱,但此刻骄阳映射的阴影却愣是没有一点落在池余身上,他蜷起因剧痛而发颤的身体,缩成小小一团抵在墙角,破衣烂衫轻轻搭在瘦骨嶙峋的身上,头上分不清是野草还是枯发,就那样乌糟糟的团在一块。
身上或轻了又重的淤痕,或刚结痂脱落又裂成口子的疤痕,看起来十分可怖,但于他而言,日复一日,习惯了,倒也没那么疼。
挨打了七年,还会有第八年、第九年,或许有第十年,或许在第十年自己没咬牙坚持下去便撒手人寰了也说不准。
生死有命,论天定。
哪天天上的神仙心情好了,说不定便可两手挥挥让自己以死解脱了。
池余盯着李柱的背影,没什么所谓地想。
他缓缓支起上半身,将手里的东西猛得砸向李柱那些人的后脑。
李柱被砸得一惊,捂住后脑猛得回头,朝他吼道:“你他妈脑子被夹了敢砸我?”
只见烈阳下的孩子抹了抹嘴角的血污,咧开嘴倒是笑得天真又无辜:“你不是要么,给你。”
说着还不忘贴心指指落在李柱脚边的几块碎糖。
他掩在头发之间的双眸就那么直直盯着李柱。
每天打也不见得打死我,给你几块糖补补。
李柱把那几块几乎碎得不成形的糖捡了起来,弹了弹灰,一抬头看见那厮盯着自己,他火气便又冲了上来,捡起旁边的一块石头,便狠狠砸过去,“把狗眼给老子挪开,晦气东西!”说罢也懒得再浪费力气计较。
池余半阖着双眼看着巷子深处那些孩子争先恐后地瓜分李柱手上的几颗碎糖,又将视线挪开,将脑袋埋在屈起的膝盖上。
几块糖等到好不容易抢到手里,也差不多化了。
实在太热了,池余只有将自己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才能稍稍透点气来。
梦里的高温渐渐颓了势头,日沉天边。天没急着暗,昏昏的,模模糊糊还能看到好几片云霞。
每到这时,池余新添的几个伤口存在感就不那么强烈了,也不用忍痛将身子蜷起来了,李柱他们忙着在街边讨食解决晚饭问题,懒得往自己这里找茬。他便慢慢将昏沉的脑袋抬起来,睁着乌沉沉的双眼,双臂抱着腿,依坐在墙头,闲来无事地望那些形状大小不一的云霞。
池余最喜欢暑月的傍晚,李柱一般不会找自己泄气 ,天也凉凉的,带着点风。
看着天由明到暗,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喜欢傍晚,也许是等那夜幕降临,便可以知道自己又熬过了一天,又将开始新的一天,明天是生是死自己又可以和自己玩起猜猜乐。
有时看见些形状奇异的云或是街边驻足采集谈天的人,池余便喜欢将这些人或物画在身前的沙地上。
那云,有时像天际的飞鸟,有时像路边觅食的野猫。那人,有时是五大三粗的屠夫,有时是锦衣玉食的小公子······
一个人静静地由日画到夜,由夏再入冬,由晴画到雨开始淅淅沥沥而下。
池余时常想自己死后要变成些漂亮奇异的云彩,懒懒地浮在天上,然后等人发现他,再将他画下来。
当然,转生做人就有点大可不必了,这辈子也是活得够够的了。
池余没什么生死观念,当路上有人家行丧时,他也对那些泣不成声的哭声表示难以理解。
人死了,也不过就是顶多见不到,触不到罢了吧?
如果硬是要作个类比的话······
反正如果李柱死了,他是至死也挤不出一滴眼泪的,倒是可以先笑上三天三夜。对他来说,如果是自己哪一天坚持不住被李柱打死了,反倒可以离开这个巷子,可以离开李柱他们,也是一种解脱,倒也可以在某一处不知以什么形态笑上三天三夜。
池余收回飘渺的空想,开始寻找自己画作的参照物。
他往四周环顾了一周,最后定睛在一袭素色长衫的背影上。那人背着身看不到正脸,只得见到他身形卓越,长发随意挽起几缕,随风悠悠悬在空中,周身尽是和这市侩街景不入流的清冷。
于是池余二话不说便拿起小木条,从发端再勾勒到肩颈,从肩颈再到······
嗯?人呢?
正当池余还在四处往前环顾寻觅他的画中人时,一道温柔的声线便忽的从上而下忽的在身后落入了他的耳畔。
“你在画什么?”
池余看见不久前还离自己十几步远画中人的乌发因俯身的动作,落在自己身侧,发尾一下一下若有若无地拂过自己的手背。
有点痒。
他随声望上去,那袭素色衣衫便映入他的双目,再是一张俊逸干净的脸。
那样的身影确实得配上这样模样的脸才行。池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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