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宁如同被一桶凉水浇到了头上,想着是不是什么地方被这个小姑娘看穿了——昔日的麟大人虽然仍然端坐着一动不动,然而紧靠她坐着的路小飞似乎已经察觉到一丝异样,轻轻按了一下她的手,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她爹刚刚死了——她没办法接受,管谁都叫骗子。”
梦宁才稍微放心一些——何夫人说道:
“大伙怕官军抓拿,分散在几个这样的地方,这几天多亏路姑娘帮着四处传递信息,才稍微安顿了下来——”
梦宁想到路小飞那惊人的奔跑能力,确实在传递信息方面很有长项。
虽然遭此巨大变故,何夫人却总是觉得自己一家连累了班里的弟兄。看到外面日色渐高,她面露歉意,起身从旁边拿了一个蒸饼递给路小飞:
“你们两个一晚上应该也饿了——现在粮食只剩下今天中午的量。接下来我这里还有一点积蓄,可能就需要冒险再到市面上去买点干粮了——”
梦宁上一次吃饭还是昨天中午水清给的蒸饼——她看着路小飞手中的蒸饼,明白这是她们俩人的粮食。路小飞掰了一大半给她……她有些茫然的吃着,没有察觉自己那半很快就吃完。
路小飞端详着眼前的人,不论如何落魄,在咬着已经发硬的蒸饼时,连发丝都未曾动过一下……真的是一位仪态端方的贵人。
梦宁手上又被塞过来新的蒸饼,等她再次吃完时,才发现路小飞手里只剩下了一小块。
路小飞微微的笑了笑,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
“这一块你也要吗?”
梦宁怎么都看不明白她,不好意思的摇摇头。
路小飞还是把最后那块蒸饼塞到她手里,又在妇人耳边耳语了几句,对梦宁说道:
“我去洛阳城里打探些消息——也许能给自己找到一些吃的,这些,你就放心吃吧。”
路小飞这一去又是很长时间……梦宁大概了解了这个据点的情况。
整个据点大约有四十多个人,由掌柜夫人何夫人带着一些俳优和少量杂役躲在这里。
那个圆脸的女孩儿是她的女儿,名字叫何子悠。
让梦宁为难的是,所有的人都对她非常好——因为都认为她只是一个无辜的画师,被九州楼所连累才沦落至此,与大家是同病相怜。在几天前这些人虽然非富非贵,但至少可以过着寻常人的日子,而不是现在这样朝不保夕,四处流离的生活。
其中一人甚至还拿了一件衣服给梦宁——她看到梦宁身上的那件黑色外衣遍是血迹和破洞,好心劝她换一换。
这是一件皂色的小厮穿的布衣,梦宁觉得自己穿上充满喜剧效果。但也没有其他替换的选择。只好穿上,并将自己的外衣随手扔到山洞里。
梦宁努力想如何能安慰一下他们,她想起来昨晚听到的一则重要信息:
“我昨天晚上在邙山,听到搜查咱们的兵士说麟好像已经死了——”
这绝对是个好消息,据点中几个一直苦着脸的妇人都露出一抹笑容。
梦宁继续努力把事情想的乐观一点:
“咱们本来就是冤枉的——麟死之后,这些事肯定能够查明,我们应该就可以回去了……”
她正在编着这些自己都不太信的预测,何子悠又跑到她眼前说道:
“你这个大骗子又在骗我们!”
这一次梦宁已经不怕了,她缓缓伸手,莹白的右手搭在女孩儿的手背上,示意何子悠和她坐在一起,嘴边隐含了一丝笑意,她相信即便是戴着面具,也没人能拒绝她的要求,她问道:
“你为什么总说我是骗子?”
“那你给我讲几个故事吧——我就不说你。”女孩儿理直气壮。
何夫人小声对梦宁说道:
“这孩子知道没了爹,一直接受不了,听故事的时候才能忘记一会儿。路姑娘就喜欢给她讲故事,她才只跟路姑娘好——”
梦宁很不会讲故事。
在圣堂里,麟大人的语言只有两类:命令,与指导武功。
何子悠告诉她,路小飞会讲很多的戏文,而梦宁只能把自己经历过的江湖事改一改来讲,但很烂的故事何子悠还是认真在听。
梦宁看着这个女孩儿莫名有些伤感,她不敢想,眼前的这些人,假使知道她是麟,会怎样对待她?会恨她,又会不会也想着复仇?
梦宁一晚未睡感觉很累——但她心里更多的是想那个她新收的传承人。
路小飞已经几个晚上没有好好睡,昨天又一夜未眠,居然还有那么好的体力跑出去打探消息,万一遇到风险怎么办?
唯一的传承人如果死掉了,她那数百年风雨飘摇总算存活下来的师门就彻底该灭亡了……
师门灭亡事小——除了碍着太宗面子教授她武艺的老师,她还有个师伯,但交情淡薄,除此以外,她再不认识所谓师门中的其他人,对于师门毫无情义。但她自己现在山穷水尽,全要靠这个传承人学好武功,护她安全——她有些后悔怎么没有去阻止路小飞,劝说她需要爱惜自己,两个人最好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藏匿起来,把师门内功练到三境、四境之后,江湖中能是对手的人也就不多了。
但是,如果路小飞是一个肯这样做的人,昨天晚上早就会对她置之不理,她可能在乱坟岗上就已经死了,她也可能在伊河河床上就已经死了,总之活不到现在。
同理,路小飞也不可能不去尽力帮助这些九州楼的人。
梦宁却不得不为这个生人牵肠挂肚。
直至入夜,路小飞也没有回来——梦宁靠在地洞的墙壁上,盘膝而坐。
梦宁从被选入五圣兽伊始,就被要求只能坐着入睡,从此十六年间她与床笫无缘。这个地洞中原来已经住下了六个人,她如果再躺下,路小飞几乎就没了位置——她说要坐着等路小飞回来,这个理由倒也自然。
梦宁尽力让自己的心静下来,想一些必须要想的事。
关于她的身体。
梦宁身上的内伤,经过金针渡脉的探究觉得并不严重,可以依靠身体自身功能去治愈;外伤一样如此,迟早能好,再多几处伤疤,看起来是否丑陋,已经不是她关心的问题。如今的重中之重,是她手腕和脚腕的经脉。
除了内力之外,这些是她能够作为一个武术家,与作为一个普通人最大的差异。
在治疗的时间上她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
每一处手腕的经脉,需要两年到三年时间。
足部经脉的结构要简单一些,她可以尝试双足同步进行疗愈,大约也需要两年到三年时间。
全部的时间至少六年,已经无法再加快。但在这几处部位中,她需要分出重点,哪一处最迫切。
梦宁左手持刀,学的是她本门的刀法。
右手的作用是可以使用与她本门内功相辅相成的一种异术,此异术玄机幻化,神鬼莫测,曾使她被称作天下无双的五行大师。
梦宁并不专门练拳脚功夫,足部经脉最重要的功能是可以使用轻功。
从逃跑的角度,显然轻功是最重要的——但她本门的轻功比较特殊,失去内力辅佐则大打折扣。
总而言之,除了刀法还可以勉强使用之外,其他的功夫没了内力都是一场空。
这样分析之后,她首要恢复的目标,是左手。
正当她把神识聚焦在左手,她听到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路小飞轻轻的翻下这个地洞,怕惊扰了其他已经入睡的人。看起来她似乎疲惫至极,立刻就躺倒在地上睡下了。
梦宁微微睁开眼睛,月光正透过地洞的上棚照到路小飞的侧脸上。少女姣好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清润——地洞里只是用火烧方式硬化过的泥土地,这样躺着估计不会舒服,路小飞的睡姿看似有些不安稳。
想到她昨天晚上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对方的背上渡过——梦宁叹了口气,将对方的头轻轻放在她自己的腿上,至少这里温暖又柔软,大概能睡的好一些。
麟大人本来应该是别人噩梦中的人,现在却要想着别人是不是能睡好,难道因为武功没了,她的性情也变了?
她收回了目光,继续专注在自己的左手上,很快也浅眠过去。
十几年来,梦宁的睡眠一直非常轻,因为夜晚不时会有人暗杀她——她又一贯多梦,同僚经常会暗笑她这是太宗那个赐名的缘故。
她曾经问过赐名前太宗做的那个佳梦是什么?
老太监掩嘴笑着答道,是“国泰民安”。
她当然不信这样的话,催问下,老太监才说太宗梦到的是冬日生花,风华无限。
然而她自己的梦不是这样,她经常梦到的是训练中的九死一生,执行任务时死人恨恨的遗言,还有她永远都记不起来的五岁之前的那些事,有人会唤过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叫“小舞”。
她有很少的几次闻到稻花香气的时候,都会想起来“小舞”这个名字,但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
不知睡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腿上的人轻微动了一下,她睁开眼——
看到路小飞也正看着她。
对方将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轻轻爬出地洞,示意她一起过来。
路小飞走了几步,感觉大致远离了几个住人的地洞,停了下来。
“阿宁,我有一些事要跟你商量——关于,我白天打听到的消息。”
梦宁颔首站定,暗自赞赏她这个传承人的心思缜密。毕竟此处都是一些普通人,又女眷居多,假使众人一起听到一些信息只会徒增恐慌。
“第一件事情,是很多人都在传说你是妖人案的主谋,而且已经死了。你有两个手下,和你勾结谋事,也都死了。”
虽然听到江城和楚蔷的死讯还是有些酸楚,但毕竟听到自己的死讯还是开心的……
“第二件事情,是圣上、皇后下旨,禁绝两京的俳优——”
梦宁略带愕然,抬首问道:“为什么?妖人之事,九洲楼已是累及,与两京俳优又有何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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