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很敏锐,她显然也听到了兵士的动静——立刻以最小的动作伏下身来,恰好趴在梦宁的身上,一动不动,把自己也伪装成一具死尸。梦宁一身伤口上突然又覆盖上一个人,陡一接触疼的差点颤抖起来,她咬紧牙关忍住——
好在女孩儿的气味比死人的气味要好很多,而且并不是俳优身上常见的劣质脂粉气味,反而是溪水那种清新的味道。
女孩儿的手仍然放在她的手臂上,手指很细,关节柔软又冰凉——身体当然更柔软,与她毫无缝隙的贴在一起。
梦宁无暇顾及这些事情,因为兵士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了。
附近尸体太多,从声音辨别,这群兵士无非是在每一堆尸体上踢上几脚,再戳上几刀。
这时,一刀已经戳了下来,如入败絮,估计是戳在了一个死人的身上。又踢了几脚——梦宁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这几脚可是实实在在的踢在了女孩儿的身上。
女孩儿毫无动静,表现与尸体一无二致,看起来脑子还算机灵。
兵士们一边骂骂咧咧的聊着:
“听说圣堂昨天着了大火,怎么不把麟那个杂碎烧死,搞得弟兄们在这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旁边人似乎示意他小声一点,神神秘秘的说:
“听说那杂碎真烧死了……圣堂倾巢出动全城搜查,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兵士的声音听着慢慢远了,那个女孩儿冰凉的手却握住了她的手臂……
梦宁能感觉到,那是在暗示自己放心,她没事。
梦宁睁开眼睛,准备稍微判断一下环境——她的心却瞬间沉入谷底——一双阴翳的眼睛正站在她的上方,手持一把钢刀,面带冷笑的看着她。
那钢刀快速下戳——伏在她身上的女孩儿动作倒是敏捷,抱住她快速的闪到了一边。梦宁的脚还能动,出腿踢向那名兵士的下盘,将他踢倒在地。
其他兵士反应过来纷纷抽刀——女孩儿拉着梦宁的手臂示意她快跑……注意到梦宁步履蹒跚后,蓦然伏身让梦宁趴在她背上,向不远处的乱坟岗跑去。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还要背着一个人——在四、五名兵士手下逃跑,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然而梦宁很快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做……因为这个孩子跑的实在是太快了,即便背着一个人,也比寻常的大人要跑得快一些。
况且是在夜里的乱坟岗中,有数不清的守孝的人居住又废弃的孝洞和一人多高的灌木杂草,一心要逃的话,追的人并不是很好判断人会在哪里。
乱坟岗后是一处荆棘密布的碎石陡坡,女孩儿声音很小的和她说了一句:
“别怕疼!”
然后两个人一起顺着陡坡滑了下去——滑到大约一半时,女孩儿拉住她的衣襟,用手指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拽着她躲在荆棘后面的一个石洞里。
石洞不大,只能由两、三人容身,在夜间这样的地方估计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找到——两个人在这黑暗的寂静中待了半晌,女孩儿终于敢略微出声,声音微弱清澈:
“你是谁?”
这是梦宁蒙冤入狱开始,几天来听到的最可笑的话——这个女孩儿替她挨了几脚,冒着生命危险背着她跑了半天,然后问她是谁。
但这个问题并不那么好回答,她不能说她是麟大人,那是一位钦犯;当然也不能说她是梦宁,那也是一位钦犯,在她没编好自己身份之前,她只好含糊的开口,又刻意掩盖住自己声调中一贯以来的倨傲和慵懒,尽量显得谦卑的说道:
“叫我阿宁好了……”
听到这个名字女孩儿愣了一下,很快又问道:
“你也是九州楼的吗?认识不认识梅姨和晓雯?”
这个问题让梦宁略微放心,看起来女孩儿确实只是两京一带的俳优,估计来到这里寻找亲人的尸体。
梦宁随便编了一个身份——她当然不会说自己是九州楼的,否则一旦见到真正楼里的人就会被辨认出来:
“我是给九州楼帮忙的,不小心被牵连进来了——你对这边的地形很熟?”
“我来这里找了两天了……梅姨和晓雯的尸体,别人告诉我她们死在这附近……”女孩儿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略微低落的说道:
“没有找到。”
“是你的亲人?”梦宁需要评估一下自己和这个刚见面的女孩儿到底结了多大的冤仇。
意外的是,女孩儿摇了摇头:
“我没有亲人……我和梅姨是旧识,晓雯是她的女儿……我听说九州楼出事,就从长安过来找她们——”
这个答复可能女孩儿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又解释了一下:
“我有些重要的东西可能存在她们那里……如果我不去找,不能亲眼确认她们是否还有可能活着,总是会不甘心……”
女孩儿的声音略显低沉:
“我和她们还有未了的事情——”
梦宁寻思了一会儿,觉得还是直接说出自己的疑惑:
“为什么救我?”
这个问题好像难住了女孩儿,对方沉默了,然后反而问她:
“我不救你的话,你不就死了吗?
……这两个人,没有一句话能对得上……
梦宁想了想自己刚才为何会被那几个军士发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腿上的箭羽——无论她多么能忍,箭羽也会微微的颤抖,这是死人不该有的反应。
这种带着卷钩的箭,要想拔出来只能将箭柄折断,然后从创口中再倒抽出来——梦宁手腕无力,只好继续求救于这个女孩儿:
“你能帮我折断这个箭柄吗?”
女孩儿看了她一眼,将裙子撕下一片递给梦宁——梦宁知道是怕她负痛出声,遂道:
“放心,我忍得住。”
女孩儿将那枚箭柄信手轻松掰断——梦宁一愣,江湖人的箭柄均是上等的柘木,并不那么容易被掰断——她确信女孩儿并没有一点武功基础,但是这种超凡的手力,惊人的脚力,她自己在圣堂遴选人才多年也没有见过如此的天赋。
梦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箭柄从创口中拔了出来——女孩儿的裙摆也不要浪费,她把伤口草草包扎了一下。此时眼睛已经能够初步适应山洞内的黑暗,她仔细端详拔出的箭……
善于用箭的江湖人各自有自己箭的做法,而这柄箭的做法……
唐人的箭羽颇有讲究,通常武官用鹰、文官用雁、兵卒用鹅——而这枚箭羽翎毛细小,每个竖翎都是中空,在梦宁印象中,只有一个门派用这种箭羽,那就是崆峒派,崆峒派产异鸟大鹗,这正是大鹗的尾羽。
然而,崆峒派排第一的箭术名家,“秋风末羽”李玉凉,已经在一年前失踪于长安,是妖人案的受害者之一……
经历这一场变故,其实妖人案的全貌在梦宁脑海中已经越来越完整……只是,她并不知道这还有没有价值。
有没有人在意,或者真正想知道妖人案的真相。
还是只想假装认真的,把她当做唯一的凶手。
梦宁草草的挖了一个坑,将整枚箭都埋在土炕里。女孩儿看她做完这些事,说道:
“他们应该已经走了,趁着天黑,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梦宁努力扶着墙壁站起来,女孩儿瞥了她一眼,仍然俯下身,示意要背她——梦宁本拟不要再劳累别人,但踩了一下地觉得整条腿都还难以控制,只好仍然伏在女孩儿的背上。
女孩儿闪出山洞,看了一下周围,快速向山下走去。
梦宁看天色已是后半夜,月已西沉——她从昨天午时开始自己的逃亡计划,她的两个挚友江城与楚蔷先后在她眼前身死,她从小养大的爱马死后还被她蘸着血伪装自杀——她被当做逃走的俳优又追了半夜,直到被一个陌生的女孩儿从尸体堆里捡走……
虽然女孩儿的肩膀瘦的硌着她的下巴会觉得疼——但好在对方似乎有着无穷的体力和毅力,坚定的、一步步的走下去,甚至完全不需要思考为什么要救自己。
还有,一个她一直忘了问的问题:
这个女孩儿准备把她背到哪去?
“我们去哪?”梦宁问道。
“九州楼逃出来的人有据点,大家藏起来的据点——我们去最近的,距离这里大约还有十里路。”
她指的显然是俳优躲藏官兵们的据点,随她一起去那里倒是个不错的选择。相比抓拿俳优的官兵,上官仪和那些古怪的江湖人及僵尸无疑要危险很多……梦宁想着。
“你在想什么?”女孩儿问她。
梦宁蓦然一惊,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事情?”
“因为呼吸和心跳会不一样。”女孩儿的声音总是轻轻缓缓的。
梦宁想起来自己在乱坟岗看到的女孩儿那透明的眼眸……也许因为她内心纯净,才可以轻易看透别人的心?梦宁身边从来没有这样的人,所以她也想不明白。
大约半个时辰两人已走到邙山脚下,前面是伊河一处干涸的河床。女孩儿为了抄近路,踏上河床从中间走过去——天色已经略见光亮,伊河在太宗时代曾经过几次治理,引伊河水挖凿了邙山渠,近年来洛阳连年少雨,邙山渠早就见了底。她们两个的身边是邙山渠砖石垒出的河沿,梦宁恍惚之中看到河沿上有一些奇怪的雕刻。
像是图像、也像是文字。
如若平时,她可能会去探查一番,然而此时她末路逃亡,当然就放下了心思。
但那些图像和文字渐渐变得混乱起来,形成一幅幅血影片片延伸到她的脑海中——像是俳优中的哭丧鬼,也像是江城、楚蔷这些她生死兄弟的索命符。而从河沿上仿佛伸出了很多触角,将她和女孩儿紧紧桎梏住,牢不可破。
她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麟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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