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宇的墙壁十分结实，挡住了屋外一阵阵的刺骨寒风，但那不甚结实的稻草纸衣服仍发出簌簌声响，似乎一不小心，就要再破开一个大口子。
因魏征这一句话，在场的人都生生被硬控了十几秒。李承乾为首的萝卜头们出生于深宫之中、不知世事。武明殊则来自千余年后的现代世界，对古代缺乏起码的常识。
他们都不曾预料，“民生多艰”几个字具象化在眼前，竟会如此的触目惊心。
李承乾更是垂下了头，乌湛湛的眸子亮莹莹的：刚下马车的时候，他还因身上的丝质衣料不甚贴身保暖，在心中腹诽了片刻。现在，那丝质衣料像是陡然发烫一般，让他浑身羞愧燥热起来了。
李丽质忍不住问：“那他们平常都穿什么？”
魏征却道：“长乐公主殿下想知道，不妨亲自问问他们。”
李丽质看向那群面带风霜的百姓，犹豫片刻，又问了一遍。
杨篡：“公主问你们话呢。”
百姓们无人敢作声，只面面相觑。沉默地眼神交流了数刻之后，一个须发皆白、看起来年龄最大的老者上前一步，颤颤巍巍地开口：“回公主殿下的话，咱家里一共有两套厚衣裳，谁出门谁穿。”
纸衣裳，竟还不是人人都有！
武明殊刚想追问那剩下不出门的人呢，又觉得没必要问了。
她忆起她奶奶说过的话。
武明殊的奶奶爱唠叨，许多事她过耳即忘。但此刻，她曾经说过的却像过了水般清晰。
“哎哟，囡囡现在可有好衣裳穿了，不像我们那时候……整个家只有两件见客的衣服。过年了别人来家里头做客，问你家几个丫头小子去哪了呢，你太奶奶就说去山上野去了。其实是我们兄弟姐妹都几个没整衣裳穿，只能躲在床上，等人走了你太奶奶也把好衣服脱了，穿旧衣服跟我们一起趴着，保暖。”
“不过你太奶还是对我好啊，给我陪嫁了一整床棉被到婆家，都是新填的好棉花。等你爸爸姑姑出生之后，我还从被子里掏了不少给他们做小衣裳。”
那时候，武明殊对奶奶的话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但回忆与眼前的光景互相印照，此刻她终于迟来地明白，一床簇新的棉被对普通百姓而言，到底意味着怎样一笔财富。
【这里还是天子脚下。】
脑海中，小太子清脆的声音响起。武明殊循声望过去，从那双水洗过如黑曜石的眸子里，洞见了与她相似的悯然。
她徐徐叹出一口气：【是啊，这里还是长安城，不敢想其他地方是什么样。不过这也不是你的错，不是你阿耶的问题。大唐才建立多久呢，刚从战乱中恢复。再过几年他们的生活肯定能变好。】
但李承乾显然没有被安慰到，包子脸依旧皱巴巴的：【我知道。只是我原以为，我做得已经够多的了。】
他想起了从大安宫中运走的一筐筐黑色的炭块。那时他还幻想着，有了蜂窝炭，长安的百姓们总能过个暖足的冬天了吧。
可是光有炭火有什么用？四面八方的疏漏太多了。压根穿不暖的衣裳，破损了的屋顶，都足以摧毁一室的暖热。
武明殊也不知说什么。她悄悄凑近了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现在知道了总比不知道要好。】
她忽然怀疑起一件事来。
小时候看乾隆下江南之类的影视剧，里面总有许多底下官员欺上瞒下、弄虚作假的情节。都是古代封建社会，她可不觉得唐朝就没有这样的风气。
那么，是什么促使杨篡放弃溜须拍马，反编排了这么一出，让太子等一行人见到了极致的真实？
该不会是……
“魏大夫。”武明殊轻声问：“我曾听家父提起，您从前在瓦岗寨中当过军师，那时候，瓦岗寨的义军也像今日所见么？”
“何止？远比这困苦多了。”
魏征不假思索地回答，像是早就等着人提起这个问题。旋即，他说起早年在瓦岗寨中的所见所闻：有全家老弱病死到孤身一人的、有饿得走不动路，凭意志力生生爬到军营的，有为了逃避徭役自断手足的……比起那些义军来，有庙宇遮风避雨、有完整的纸衣可穿，全家老小周全，已经是极为幸运的存在了。
【……震惊我全家。】
【我一直以为古代就是历史课本上说的小农经济、男耕女织，以为女的负责织布全家就有衣服穿了。真没想到是这样。】
【可能是现在日子太好没有实感，很容易把古代美化。但其实那时候的惨我们根本想象不出来。】
【家里做纺织的来说下，到上世纪很后面，衣服都是很珍贵的奢侈品。当时一台缝纫机和现在的玛莎拉蒂差不多。】
【来人！把朕的珍妮机端上来！】
【对了，你们发现了吗？这次游学的内容是魏征特意提前准备的吧。他也太用心良苦了。】
是啊，也太用心良苦了。
尤其是武明殊知道，李承乾是个聪明通透，又心地纯善的小孩儿。魏征想要表达的东西，他一定能get得到。
果然，包括年龄最大的长孙冲在内，其余人都还懵懂茫然，被魏征描述的人间地狱所震慑。一群人中只有李承乾微微抬起头，眸色空茫，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又支起一个笑容，对回答的老者无意识放电：“老人家，魏大夫说得可对？您现在过得可幸福么？”
那老头露出一口近乎掉光的牙，笑得满脸褶子：“唉呀，老爷说得对极啦。”
他回忆起旧日的光阴，脸上一瞬浮现极其悚然的神情，旋即换上了无比真切的感激：“小老儿多谢陛下的大恩德，让咱们全家都有了地可种。明年小老儿的孙儿成丁，又能多分几亩地了！”
“您家的地一共有多大？在哪里？可否指给我们看？”
“我指给小贵人您看！”没等其余人开口，老者就领着李承乾向破庙外走去。
他从一开始的拘谨瑟缩，到现在的热情主动，也不过李承乾一个笑容的功夫。毕竟谁不喜欢粉雕玉琢、乖巧可亲、说话又软乎和气的糯米团子呢？
其余人也像刚睡醒似的，从愣神中苏醒过来。破庙里供着香火，又有人迹，还有些温度，外面的冷风就毫不留情地刺骨了起来。小萝卜头们被吹成小虾米，一个个头抬不起来，下意识躲在魏征身后挡风。
穿着纸衣服的百姓却习惯了似的，一点没流露出异色。不过他们的脊背也弯曲着——常年耕作留下的后遗症。
“这一块桑田，那一块是露田，还有翻过山去那一片都是咱家的田。里正还说明年等我孙子成丁，把中间的也拨给我，这样我家的就能连成一片咯！”
说起田地的事情来，老者就脸上带笑，如数家珍，神情也不自觉松泛。
李承乾肉眼估了下田地的距离，除了一个数字，得出一亩地的大概范围——比他想象中的要大不少。
尤其深秋季节，目之所及光秃秃的，裸露的土地上除了烧痕一无所有，愈发显露出土地本身之阔大。
他们家人丁又多，几乎半扇山阴都是他们的地了。
“好大啊，这么多片地，老人家你们家里才七口人，能种得完么？”
“种不完也没办法，总不能分到了地还让它荒在那吧！”
老者呲着仅剩的门牙道。
他还说，自从分到了这么多地，他们过完农忙那几天总要累病倒。但没办法，官府要收田税的，草草种一种还能有点收获，没种就是放着白烧钱了。
能怎么办呢？
咬着牙种呗！
即使是说到起这样的事，老者的牢骚话也是透着幸福的底色。而在他的身后，许多乡邻都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神色。
有田没力种，多么凡尔赛的烦恼啊！
他们也想拥有！
长安城乃是天子脚下，均田制肯定是最先奠定、奠定最好的地方。杨篡又带他们来过，苛捐杂税一段时间内都不敢找上门来。
诚如老者所说，这已经是极幸福的、不敢想象的生活了。尤其是和隋末天下大乱时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魏大夫就是想让他知道这些吧。
让他知道民生之多艰，知道阿耶的功绩与责任，知道他身为太子，理应以天下为己任，将这份功绩与责任传承下去……
他都领悟到了，也明白魏大夫的苦心。
可心里还是闷闷地堵着。
除了这些，他还再想做些什么，做更多的事情。而他恰好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旁人都没有的优势……
但那样的话，他可能就要亏待一个人。
思及于此，李承乾看向了武明殊，目光中既有愧色、又有挣扎。他抬头的次数如此频繁，以至于武明殊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怎么那么看着我啊？难道你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啦？】
她以为李承乾心情不好，故意活泛着气氛开口。
【我……】
被噎了一下后，李承乾握了握小拳头，像是下定了决心。挣扎褪尽，愧疚反而更浓重。那眼神直让武明殊发毛。
【明殊，我是大唐的太子。】
【？我知道啊？】
【如果你有什么喜欢的，想要的东西的话，凡是大唐境内的珍宝我都可以给你找来。实在找不到的，我也能去求阿耶。】
【？？？等等，你怎么了？】
什么情况啊，凤宝真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了？这不能够啊！
【就是能不能，我能不能……】
李承乾只觉那句话难以启齿，横心闭眼，险些把自己舌头咬了：【我能不能用一点系统的奖励，换一些后世的、对他们有好处的东西！】
他知道这很过分。系统已经彻底属于武明殊了，他强要过来，实在丢了堂堂太子的脸皮。即使用大唐的珍宝补偿也不合理。大唐的东西再珍贵，又哪里比得上后世呢？
但看着百姓们粗糙，却怀着热望的脸，李承乾又觉得自己该说。
但李承乾说完之后，白糯米团子已经变成了一颗寿桃。积郁难受的感觉涨在胸口久久不散。他动了恻隐之心，凭什么损失的是武明殊的利益呢？
他讨厌这样慷他人之慨的自己。
忽地，李承乾的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他一抬头，就对上捂着肚子，乐不可支的武明殊乐不可支的脸。
【天呀凤宝你也太可爱啦，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在你心里是个什么形象啊，帮他们一把还要问你要补偿啊？就那么抠门吗？】
【买买买！珍妮机，棉花种子，都给你买！】
来迟了QAQ
这几天白天都在外面奔波，更新时间不稳定，鞠躬
20红包补偿下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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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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